进入一九七八年,小雅的心情愈发不好了。自从去年高考失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实力,常常捧着书就看不进去了,总在思索着那一道道并不算难的高考题,怎么也不能相信那差两分的现实。怎么算自己的分数也应该至少要超过三十多分的,怎么会还差,分呢?为此她食不甘味寝不能寐。她总是怀疑哪所自己高考的考场——母校。脑海里总闪过那个不让自己升高中的校长在考场外一闪而过的狰狞面孔。但一切都没有证据也没有说法,只能是不了了之。
文革表面上早已结束,可是老爸的问题依然悬着、悬着,老妈被告知“因身体原因暂不分配工作,在家休养。”来往于家中的客人们笑语喧天的为老爸描绘官复原职的辉煌前景,却更让妈妈和小雅担心,担心瑕疵必报的老爸一旦复职会因为冲动犯打击报复的错误。无尽的等待中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前途未卜、身陷山村,让本来活泼的小雅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她回到天天走着学校、宿舍两点一线的乡间小道,除了那些孩子,什么都很难让她露出笑容。
自从小雅当了代课老师,马玉兰对于做饭的兴趣大减,只有在实在觉得小雅的饭菜难以下咽时才勉为其难的亲自下厨。好在小雅自从兼任了油坊的活儿之后她们不缺油吃,再差的厨艺炸油饼还是很香的。而且自从小雅发现马玉兰同学把油坊师傅给自己做饭吃的油偷偷往床底下的自家油壶里倒后,她不再节省油了,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省得被人弄回家去。
她舀了两碗面和得软乎乎的,点着炉子烧上了油锅,烙起了油饼,满屋子里吱吱响着飘满了油香,心里踏实了。所谓手中有粮、心里不慌,闻着油香、口水乱淌。她正哼着歌儿翻那烙饼,就听见有人咚咚得敲得门山响头也不回地说:“进来,门开着呢就别敲了。”直等着把那张饼出了锅才直起腰回头,只见嘎子斜倚在门框上夸张地伸着鼻子嗅啊嗅的,一脸陶醉地说:“好久没闻到油香了。女生真幸福······”
“馋了就进来一起坐下吃呗,我还管不了你两张油饼了?”小雅大大咧咧笑着把饼在案板上切了几刀放在盘子里,说:“你先吃,我烧点茶。你尽管放开肚子吃,不够了我再和点面。可惜没菜,你凑合吃吧。算我还你上次接我和学生过河的谢礼啦。”
“这就算请客了?我上次可是在洪水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回五次呢!”
“你就扯吧,还冒着枪林弹雨呢!生命危险,真有生命危险你早逃得比兔子还快了。”
“我有那么差劲儿吗?好歹我也是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的。”
“吹,接着吹,蛮大的脸上只长了一个零件儿——嘴!这么大油饼子都堵不住。”小雅被他恶心得鄙视道。
“好好好,大小姐不爱听,我还不爱说了呢,我让大油饼堵着这零件行不?”嘎子满不在乎地说着扯了一大块油饼塞到嘴里,咽得急了噎得直伸脖子。
小雅鄙视地说:“那桶里有水,你先喝一口冲冲,看你这吃相别噎死你。”
“冲冲?你当我抽水马桶啊?”
“呦呵,挺有见识的,还认识抽水马桶。”
“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蹲过抽水马桶也见过用抽水马桶的人儿~”嘎子油嘴滑舌地边说边把油乎乎的手指头伸到嘴里舔了一下。小雅做欲呕吐状说:“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吃着饭接着上水就想得到开闸放下水,还舔!恶心!”
“谁叫咱是没教养的穷小子呢?啥时咱也托生到大富大贵人家去,做个有教养的乖小子,专逗你开心,行了吧?”
“别贫了,有啥事儿?说!”
“哎,我听说公社来招工指标了。”嘎子神秘地看一眼门外一伸巴掌悄悄说:“五个!”
小雅眼睛锃的亮了,急切地问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嘎子眉飞色舞地说道:“油葫芦在公社看到的。他在公社开会,李主任亲口说的。要他们在工作队好好表现,认真完成深入揭批四人帮的任务。以前喊坚决完成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任务的是他,现在喊揭批四人帮的还是他。叫油葫芦要搞得轰轰烈烈气势宏伟,然后就把这五个指标的事儿说了。”
小雅听了心里早已凉了半截,郁闷地说:“又一批炮灰,估计他又想把什么人拉下马吧?公社这个小池子已经容不下他了,估计这次运动结束他就又要高升了。”
“搞不懂这种人,从一个中学毕业的回乡知青一个文革就混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还有啥不满足的?天天就知道整人。”他小声问小雅:“你知道吗,我听说文革时他从牧场拉了几百牧民整了个马队,一人一根狼牙棒,进城搞武斗,打死不少人。”
“啊?那个马队是他搞的?我听说过。几场大的武斗里很疯狂,非常出名。打死不少人!我就奇怪为什么那些牧民这么听他的话?”
“那有啥奇怪的?据说他把公社牧场的羊分给那些牧民,杀一个反革命奖励一只羊!一条命啊,就值一只羊······”嘎子有些伤感地摇摇头。
小雅哆嗦了一下道:“这次不知又是谁要倒霉了。政治······可怕的政治······”她心里其实在骂该死的政治,但十年文革已经教会她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要小心避开与政治有关的话题。
“哎,粉碎四人帮已经一年多了,你爸有平反的消息没?现在不是开始给整错的官儿平反了吗?那样你就可以翻身了。”
小雅摇摇头,她心里直发冷,她忽然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了一个渺茫的高考梦想就贸然下了乡,万一高考没戏再招不了工,那就得在这山窝子里窝死!她一下一头冷汗从头流到脚底,整个人都不禁哆嗦起来:这太可能了!如果这运动撒旋网似的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折腾下去,自己这黑崽子身份得背到底!披着这张黑皮就永世不得翻身,回城是想也不用想了。
嘎子把最后一块油饼塞到嘴里,舔着手指头忽然想起来小雅还没吃,一抬头看她满脸煞白地靠墙站着发抖,失口问道:“你怎么了?我只不过把饼吃完了,不至于吧?”他张着手想过去扶她,看着她绝望的眼睛吓得手伸在半空停住了。把手在她直愣愣的眼睛前晃了晃怪叫道:“你没事儿吧?我可没骗你啊。真的说是有五个招工指标的。”
小雅的魂儿被他一惊一乍的叫喊声叫了回来,她打了个冷战直瞪瞪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白了嘎子一眼道:“知道了,吃饱了?”眼神里已经流露出一副下逐客令的光芒。嘎子又不傻,吃饱肚子不走还等着看大小姐脸色?他略带歉意地看一眼空空如也的盘子,嘴角流出一丝调皮笑容说:“不好意思,你的晚饭全进了我的五脏庙,要不要俺老孙助你一臂之力?”
“拉倒吧你,吃还差不多。”小雅被他逗笑了,不甘心的又问了句:“那五个指标都是哪儿的?单位好不好?”
“这年月还管单位好不好?俄的个娘哦,我是只要有单位招我哪怕是回城掏大粪我都干!”
“真的吗······真的到了回城掏大粪都干的份儿上了······”小雅怅然若失的喃喃道,心情一下又降到了冰点。
“难道你想在这个山旮旯里呆一辈子?像小地主的媳妇一样?”嘎子诧异地咕噜着圆圆的眼珠子,说出了最实在的大实话。小雅当然不想在这儿当个农民媳妇过一辈子,她来就是为了走的,为了上大学!可是现在高考的音讯时有时无,邓小平二次下台把恢复高考的希望搞得愈发虚无缥缈,小雅愈发后悔了。后悔她的任性、她的自视太高、她的不听老人言。
嘎子前脚走,潘会计急匆匆的来了。一进门就说:“快,快想办法。有招工消息了!”
“是那五个指标吗?”
“你已经知道了?”
“嘎子刚给我报的信儿。”
“那小子消息真灵。我也是上午在大队刚听说。正式通知没有,是大队长私下打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