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分”叙述了慧能于大梵寺说法,法海集记《坛经》的缘起。“正宗分”是《坛经》经文的主体部分,是慧能大梵寺说法的内容,也包括以后慧能与弟子们的答问,这部分经文约占全经经文的三分之二,集中阐述了慧能独创性的禅宗学说。“流通分”是全经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个部分,叙述了慧能去世前对十弟子等的付嘱及临终前后的情形。
《坛经》中所体现出的六祖慧能禅学的特点,大致可以概括为三个主要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提出“即心是佛”论。慧能禅学的出发点,是“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人人都有佛性。见性,就可以成佛。“心是地,性是王”,二者是不可分的,“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坏”。
慧能认为,“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但是,如果心迷,就不能自悟本性。“自性若悟,众生是佛。”他说:“自心皈依自性,是皈依真佛。”
基于这样的认识,慧能认为“万法尽在自心”,“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他进而得出“于自性中万法皆现”的结论。
慧能的禅学,是让参学者直接从自己的心中体悟“佛意”,承传释迦牟尼佛“教外别传”的“心法”。这种“以心传心”的传承方式,也是禅宗初创时的基本原则。
自《坛经》以后,即心是佛已成为禅学常谈。
六祖慧能禅学的第二个特点,是在“即心是佛”认识之上,提倡“顿悟成佛”的修行观。他不主张传统坐禅的修行方式。他说:“道由心悟,岂在坐也?”他对禅定重新加以定义:“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他举出《菩萨戒经》中“我本元自性清静”的经文,进一步发挥出他的修行方式,说:“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他认为,“若识本心,即刻解脱”。“一念修行,自身等佛。……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若识自性,一悟即全佛也”。
所谓“一悟即全佛”,也就是顿悟成佛。《坛经》中多次强调,“悟即元无差别,不悟即长劫轮回”。
慧能说:“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他打比方说:“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慧能的顿悟说,立足于当下的现实之心,就是自心般若在念念无著中的自然显现。他说:“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他借五祖弘忍的话说:“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
如何能实现顿悟呢?慧能自称:“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对“无念”,慧能解释说:“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
慧能甚至认为,“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善知识,后代得吾法者,将此顿教法门于同见同行,发愿受持,如事佛故,终身而不退者,定入圣位”。
《坛经》中记载的禅僧法达的开悟机缘很能说明这一问题。法达曾经读诵《法华经》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处,经上有疑”,请慧能为其解答。慧能告诉他,“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开佛知见转《法华》,开众生知见被《法华》转”。法达一闻,“言下大悟”。
《坛经》明确指出,“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口但说空,万劫不得见性,终无有益”。
《坛经》体现六祖慧能禅学的第三个特点,就是不落两边的“中道观”。佛教的理论体系是圆融无碍的,但用言语表述,往往容易出现偏颇。
“中道”最初是印度龙树一派的方法论。慧能把它引申沿用过来,在论证自己的禅学观点时,他从空无观点出发,提出“不着一边”和“出语尽双”的观点。他在圆寂前,传授十大弟子时说:“先须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忽有人问汝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
慧能举出三十六个相对的词汇,分为三类,就是外境无性对、法相语言对、自性起用对等“三科”。
比如,外境无性对有五个:“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明与暗对,阴与阳对,水与火对。”慧能叫弟子顾及两边,非这边也非那边,“中道”就是不偏在一边。比方:“何名为暗?”他认为“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即暗,以明显暗,以暗显明,来去相因,成中道义”。
对三十六对法,他说:“依此说,依此用,依此行,依此作,即不失本宗。……若解用,即通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
比如谈“空”与“相”,慧能举例说:“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着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就是如果对“第一义”有所拟说,就不免有所肯定,执著一边。这种着边的话头,都叫做“粗言”或“死话”。中道认为,肯定即是否定,肯定一边,即是否定另一边。不着一边,才能达到心体释然,应用自在。
慧能的这种“出语尽双”“不着一边”的主张,直接影响了以后禅宗的“公案学”。只有超出两边,问答的双方才能毫无所得,而达到真正的解悟。
通览中国僧人的佛教著述,都是“释经”,即在解释佛说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观点。太虚大师说这是“依教修观的禅”或“依教修心之禅”;胡适先生把“释经”定义为“印度之禅”或“半中半印的禅”。
《坛经》则不同,它是中国僧人著述中唯一一部被称作“经”的经典性著作,它的问世,标志着真正意义的中国禅宗的形成。它以其独特的语录形式,建立了完全属于慧能自己的佛学体系。虽然这一体系并没有离开大乘佛教这个总的框架,却在中国僧人的心目中确立了与“佛说”相提并论的中国禅学思想。
能记录六祖慧能思想的,除了几个版本的《坛经》外,还有《曹溪大师别传》。《曹溪大师别传》是由日本传入中国的。据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考证,日本最澄法师于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年)至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入唐,《曹溪大师别传》著于建中二年(781年)。当时距慧能卒年(713年)仅半个世纪,因而也是研究慧能生平及禅学的重要文献。
(六)“南顿北渐”之争
中国禅学的创始者和确立者是慧能,而对其进一步发展和阐扬的是其弟子神会。
神会(668—760年),俗姓高,襄阳(今属湖北)人。神会最先追随弘忍的弟子神秀。神秀的禅学被称为北宗,当时影响颇大。后来神秀被武则天迎入宫中,奉为国师,“两京之间,皆宗神秀”。后来,唐中宗、睿宗也奉之为国师。
神会听说弘忍的衣钵传给了在岭南传法的曹溪慧能,就又跟从慧能学法十五六年。
慧能圆寂前,与弟子告别时,法海等弟子都涕泪悲泣,只有神会无动于衷。慧能称赞他:“得善不善等,毁举不动,哀乐不生。”并认为其他的弟子都“不得”。他严厉地诲训他们说:“数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为忧阿谁?若忧吾不知去处,吾自知去处。”并开示说:“法性本无生灭去来。”从中可见慧能对神会的肯定。
慧能圆寂后,神会最大的贡献就是到北方与号称“北宗”的神秀法嗣进行论争,从而确立慧能曹溪学说“南宗”的正宗地位。在争论中,神会也把慧能的禅学和南宗思想进一步完善,并有所发展。
当时北宗神秀的弟子普寂,由于得到唐中宗和权贵的支持,推神秀为禅宗第七祖(把译四卷本《楞伽经》的求那跋陀罗定为禅宗第一祖,把达摩定为第二祖)。
神会在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正月十五日,参加了在滑台(今河南滑县东)大云寺举行的无遮大会,同北宗的崇远法师展开了一场南北禅宗的大辩论。这场辩论,后来由独孤沛记录成文,名为《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神会在辩论中,指责了普寂出自私心,随便确立神秀为祖师的做法。他批评北宗“传承是傍,法门是渐”,指责神秀的禅学不是达摩禅法的正宗传承。
后来,神会又到洛阳传法,住菏泽寺,每日作道场,参学的僧众越来越接受“南宗”禅风。由于神会的努力,慧能的“南宗顿门”逐渐得以流布天下,而北宗的影响力和地位开始动摇,“致普寂之门盈而后虚”。
由于普寂是当朝的国师,“北宗”有政治势力的支持。天宝十二年(753年),神会被加上了“聚徒疑萌不利”的罪名,被流放数年。九十高龄的神会两年之间在湖北、江西一带换了四五个地方。神会被贬谪回来后,天宝十四年(755年),发生了“安史之乱”。由于神会德高望重,帮助国家筹集军饷,对郭子仪收复两京起到了重要作用,唐肃宗下诏,把神会请入宫内供养,并在菏泽寺中,为他建造禅宇。这件事成了神会确立“南宗”正宗地位的关键。
乾元元年(758年)五月十三日,神会卒于荆州开元寺。朝廷不仅为他建塔,谥号“真宗大师”,贞元十二年(796年)德宗皇帝还敕皇太子集诸禅德,楷定禅门宗旨,立神会为禅宗的第七代祖师。
从此,慧能南宗的地位得到了公认。
(七)禅宗的自我完善——“宗密禅学”与“百丈清规”
随着南北朝隋唐时佛教的兴盛,中国的禅学得以迅速发展。不仅佛教本身形成了如“华严宗”“禅宗”等宗派,就是禅宗内部,也各树门庭,以至“宗门禅”林立,小的有百家,大的有“江西、菏泽、北秀、南诜、石头、保唐、宣什及稠那、天台”等十个派别,按宗密的说法“至于迹相祖述,殆且百家;业擅专门,犹将十室”。各个门派都立宗传法,“以经论为干戈,互相攻击”。致使“数十年来,师法益坏”。
宗密(780—841年),俗姓何,果州西充(今四川西充)人。因他长期居住于陕西县(今户县)圭峰,专事著述,最终在那里圆寂,人们称之为“圭峰宗密”。
宗密出身于高门望族,他一生致力于对佛教义理的研究,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年十七八乃至今垂半百,未曾断绝”。宗密是唐朝后期最著名的禅学家,他搜集诸家的禅学文献,集百家之言,探究源流,考查禅门各派的是非异同,最后加以会通,得出结论。宗密的著述之多,超过了其前所有的佛学家,研究的领域涉及佛教的各宗派,他把各家各宗的禅学会通在一起,纂辑成了上百卷的《禅源诸诠集》,可以称其为禅学的集大成者。这部大书只有总序保存了下来,长达四卷,称为《禅源诸诠集都序》,是中国禅学史的重要文献。宗密的禅学,形成了严密系统的体系,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几乎所有禅宗史书都有宗密的传记。
宗密是佛学的通家,兼通数宗。因他早年师事华严宗的四祖澄观,被尊为华严宗的五祖。但他在中年以后,更致力于禅宗,并拜菏泽州大师神会的三传弟子道圆为师,自称“问法契心”,而以菏泽神会的四传弟子自居。
宗密的禅学贡献首先是以禅判教。判教,也称教相判摄,是判别解释佛所说法的方法,区别佛所说法的形式、先后秩序、内容、含义等。
宗密所处时代,正是禅学发展的历史关键时期,在杂乱无序的多元化禅学中,宗密把慧能代表的“南宗”确立为中国禅学以至中国佛教的正宗,是未来中国禅学以至佛教发展的方向。
对当时各派系的立场,他认为各家均有所长,“悉非邪僻”,不仅不指责任何一家,还对各家各宗所长,加以阐扬。他把各种思想和宗派判摄为六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儒、道。接着把佛教自浅至深,分为“人天教、小乘教、大乘法相教、大乘破相教、一乘显性教”五等。他认为,佛根据众生根器不同,提出了五教的“方便说”,不能执一为整,执偏为全。他把一乘显性教称为“圆教”。所谓“圆教”,就是其他宗派都融会于这个体系之中。
对于佛教中的“禅”,宗密也由浅至深地分为小乘禅、大乘禅、最上乘禅。宗密把达摩传承下来的禅法,称为“最上乘禅”。
宗密判佛教为三种,即“密意依性说相教”“显示真心即性教”“密意破相显性教”;他又判禅宗为三宗,即“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真显心性宗”。宗密认为,“三教三宗是一味法”。以“三宗”的禅心,证悟与之对应的“三种佛教”。最后“禅教双忘,心佛俱寂”。这样“俱寂即念念皆佛,无一念而非佛心;双忘即句句皆禅,无一句而非禅教”。
在顿悟成佛的问题上,宗密继承了神会顿悟后还需渐修的理论,并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未悟而修,非真修”。为了区别他所主张的渐修与“北宗”渐悟成佛的不同,他说:“北宗但是渐修,全无顿悟,修亦非真。”他直接提出他承传的荷泽宗是“必先顿悟,依悟而修”。他对悟后的渐修,提出“迷悟十重说”,认为渐修对治的是烦恼,把六道凡夫不觉悟之本和三乘圣贤觉悟之本各分为十重,最后修行至正觉,达到“佛无异佛”究竟的觉悟。
宗密自己概括其禅学理论体系为“三种教,三宗禅,十所以,十别异,轮回及修证又各十重”,并评价“理无不穷,事无不备。研寻玩味,足可修心”。另外,宗密所著《原人论》是其禅学思想的纲要。
宗密完善了禅宗中国化义理的思想体系,而怀海则完成了禅宗的戒律建设。
从达摩祖师传禅到僧粲禅师时代,禅修者还仅是极为个别的情形,到了道信禅师的时候,其门下就有僧俗五百余人,诸州学道者云集双峰山,五祖弘忍禅师门下有七百余僧,形成了“东山法门”;而六祖慧能禅师归宝林寺时有“缁白千余人”。随着这样的禅僧修学的集团性规模不断扩大,对于管理制度的制定与成文化,也是势在必行。尤其是其禅门的特殊修学方式,亦应有相应特殊的规制。《百丈清规》的出台,可以说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被呼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