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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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苦涩水岸线(7)

奉节县城不大,但旁边的白帝城却享誉中外,三岁小儿也会朗诵“朝辞白帝彩云间……”的诗句。记得有一次,一个40人的日本旅游团,在乘船路过白帝城时,竟齐声朗诵李白的这首诗,令我感动不已。

白帝城传诵着令人伤感和令人扼腕叹息的三国故事。游人走进白帝城,在“刘备托孤”的大型群塑面前,谁都会为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感慨,心灵会感受到历史的强烈震撼,耳畔会鸣响起《出师表》中的名句:“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白帝城下右前方的河滩,是著名的古迹八阵图,传说当年东吴大将陆逊,率军误入诸葛亮布下的八阵图,在乱石滩中迷了路,左冲右突仍无法突围,幸得诸葛亮岳父黄承彦指点迷津才脱险。水八阵图是川江著名的滩险,它的正前方有一堆令人魂飞胆丧的礁石叫“对我来”,1958年毛泽东主席视察三峡,下令炸掉了顽石。但这里水势至今仍然汹涌紊乱,幸亏我们乘坐的渔政10号有监督艇捆绑着护航,不然,还真担心滑下滩去。

到奉节县二招待所“皇思楼”歇下,已是晚上11点多钟。

我无法瞌睡,补记完当天的日记,便与重庆电视台的记者姚渝下楼来。在“皇思楼”旁的甘夫人墓前,我们惊奇地发现,甘夫人墓前的老枯树竟长出两枝新绿。当地人告诉我们,这是甘夫人又相思刘皇叔了。这枯树名叫相思树,已经是好多年不发芽了,或许相思太苦,才在寒冬长出新绿。

在这三国历史文化遗址的老县城,甘宇平给县里提出要求,抓住三峡移民发展机遇,就是要“借势下徐州,动脑筋想办法,扎扎实实打好移民搬迁攻坚战”。

这些天来,甘宇平带着区县委负责人白天检查移民工地,晚上不是摸黑赶路长途跋涉,就是听各地汇报,常常工作到夜阑人静。随行的记者戏谑说,这叫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在云阳县,甘宇平带着一拨人检查了新县城的建设情况,还到故陵镇故陵村看望了移民。移民刘三毛显得有些黑瘦,他在沈阳当过兵,回到家乡后,用积蓄的5万多元盖了两楼一底的新居,楼上做卧室,楼下开了一家五金店,还买了一台客货两用车,一年的收入在1万元以上,小日子过得挺红火。

甘宇平在刘三毛宽敞的新居里对大家说:“这家移民,一、二、三产业都有哩,有意思,诸位要思考思考。”

刘三毛急忙抓住“机遇”,叫媳妇抱着小儿子,一家三口就在新居拥着甘宇平照了一张相。

“快到春节了,我提前给你们拜年!”甘宇平对移民双手抱拳地说。

刘三毛很激动,甚至有些哽咽。在去云阳双江大桥的路上,遇上了农家办喜事的一对新人,新娘胸前佩戴着一朵精巧的红花,脸上露出甜甜的笑靥。跟在新娘后面的嫁妆有彩色电视机、录像机、大红花被盖、梳妆台等物品。三峡人坦率,性情耿直,姑娘出嫁也不例外,有啥嫁妆也得露在外面;一路走,一路吹吹打打,引得路人驻足,引颈观看,好不羡慕。当新郎新娘得知市领导甘宇平到移民区来了,睁大眼睛,惊喜地向甘副市长一行人招手。吉庆的日子有贵人到,真是喜上加喜啊。我们一行人前往在石柱土家族自治县的西沱镇,在长江的渡口等了1个多小时,库区交通就这现状:“一条大河波浪宽,两岸望得脖子酸”;“车到山前没有路,车到江边等车渡”;“水是水,山是山,对面能说话,相逢得半年。”一长串车辆排在忠县车渡,驾驶员们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一筹莫展,纷纷走下驾驶台来与人吹牛谈天。甘宇平也利用闲暇与一年轻卡车驾驶员聊起长途运输来,一直等到车渡船靠岸。

石柱县地处峡江腹地,是全国最大的长毛兔生产基地,全县圈存长毛兔200多万只,年产兔毛800多吨。这个县还是全国闻名的黄连生产基地,具有很多天然优势。

石柱县有37公里长江水岸线,西沱镇是石柱县伸进长江中的一个大镇。按照三峡工程175米高程蓄水计算,全县将淹没的范围涉及一个区、三个乡、两个镇,淹没土地8150亩,房屋33.3万平方米,全县共有移民8465人,移民补偿资金2.715亿元。

江边离县城87公里。年轻的县委书记洪天云只有33岁,他热情相邀,非要甘副市长带的这拨人去县城看一看,给干部们讲一讲新直辖市的历史使命。

于是,车队驶上了去石柱县城的山路。

我们乘坐的几辆“三菱”吉普在蜿蜒的山路疾驶起来,沿途扬起阵阵经久不散的尘埃。我望着车窗外起伏的山峦,思绪回到了昨天在忠县的一幕……甘宇平对在忠县巡视是比较满意的。在山东对口支援忠县的一家设备厂,他听取了年轻厂长罗继明的汇报。厂里说打算先安置移民50人,等厂里条件好了,一共可安置150名移民。甘宇平听了很高兴,连连夸这个山东人有志不在年高;见电视台记者在一旁摄像,他便打趣地叫记者一定把这条新闻发出来,给厂里“变相”打个广告,也算是对山东省对口支援三峡库区的一点酬谢。

忠县有一个火电厂、九个水电站属淹没搬迁企业。这十家企业实行组合大搬迁,建立了忠县火电厂,总投资1.3亿元,其中移民资金4000多万元,要求1997年第一台机组发电。

在沸腾的工地上,甘宇平撞见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工地指挥长黄龙泉。这伙计喝得醉醺醺的,突然见了甘宇平有些不知所措。甘宇平没有直接批评,而是笑吟吟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伙计,中午是多喝了一点啊。他对一旁的总工程师说,办公室主任是一个万金油角色,协调各方关系还可以,技术上、工程质量就要靠总工程师了啊。他建议县长、书记悬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工程按期完成就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当然,完不成还得重罚。

忠县罗家桥是一座漂亮的石拱桥,长142米,宽18米,全是由整整齐齐的青条石砌成。忠县人自力更生,就地取材,只花了228万元就修好了石桥。甘宇平说,他陪同国务院三峡建委副主任郭树言到库区,看了此桥都很满意,也感慨万分:要是三峡库区都能这样就地取材,都像这样艰苦奋斗,何愁百万移民搬不出啊。在巡视忠县白桥溪大桥时,我被大诗人白居易的塑像迷住了:他手拿一本诗书,仰视着新县城方向。白居易曾任忠州刺史,在忠县住过一段日子,并在这里写出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他奉旨还京离开忠县时,写了一首题名长得罕见的诗--《发白狗峡次黄牛峡登高寺却望忠州》,诗中曰:“别僧山北寺,抛竹水西楼。郡树花如雪,军厨酒似油。时时大开口,自笑忆忠州。”

今天,在忠县大半座县城被淹之时,人们还不忘记给这位大诗人塑像。白桥溪大桥200多米长,共投资移民资金800多万元,是连接新、旧县城的一条重要通道。

令人惊奇的是,这座大桥桥头的拱跨下,却有一幢青砖楼房。房顶离桥拱只有两三米的距离。

忠县移民局长介绍说,修建这座大桥时,原计划桥下的建筑全部拆除,可桥下丝厂的宿舍要价太高,县移民局和政府做了很多工作,丝厂还是不愿拆迁。迫于无奈,工程技术人员经过精心设计和测算,设计出只拆一层楼,桥拱跨过房顶的方案。这样,就只赔偿了一层楼。节约了20多万元移民资金。

谁知,桥修好之后,车从桥面过,噪声吵得人心烦,住在宿舍的工人骂科长,科长怨厂长,留下一连串笑柄。后来,我在担任大江截流《三峡工程百万移民五年成就展》的总编辑时,把这个有趣的故事编成了一组照片,供人们品味、观览。全国政协副主席杨汝岱来看展览,他在这组照片面前说,这个真实的故事很有典型意义,教育了建设拆迁中的“钉子户”,也教育了很多人。

甘宇平叫随行的记者拍了大桥的录像,让其在电视台曝曝光,借媒体进行监督。库区部分人有一种错误倾向,一谈到移民工程就伸手要钱,移民资金成了“唐僧肉”,这家工厂或许就是想多要一点移民资金。

汽车的油门猛然轰鸣,开始爬坡了,甘宇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推开车窗,吸了吸旷野清新的空气,把眼光投向巍巍群山……石柱县是三峡工程重庆库区受淹的18个区、市、县中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县。甘宇平对这个国家级的贫困县可以说是一往情深。他以前就多次到过黔江和石柱县城。黔江地区所辖的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石柱五个国家级贫困县,是出了名的“穷棒子合作社”。有一句流传百年不衰的民谣:“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

为什么要“走一遭”?就是去体验贫困、穷苦和艰辛恶劣的生存环境。这句民谣虽然没有唱到石柱,实际上石柱的“境遇”也是“大哥莫说二哥,几个县差不多”。

原国务院三经办主任李伯宁曾组织拍摄了酉、秀、黔、彭、石和三峡库区的贫困状态,取名为《穷山的呼唤》。这部电视片在北京引起了轰动,许多老革命家和老将军看后老泪纵横……穷啊,黔江地区的贫困现状和老百姓的生存状态是触目惊心的。1988年,这个只有278万人口的地区,贫困人口达190万,有4万多人住岩洞、窝棚,105万人饮水困难,还有近60万人患地方病,4万多适龄儿童无法上学……贫困如狰狞魔影,如彤彤阴云紧紧笼罩在人们心头。

甘宇平很小就知道“走一遭”的民谣,然而对黔江贫困艰辛感触最深的却是1992年一次打电话的经历。当时,他在成都打电话给黔江地委、行署,通知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电话打了两天,好不容易打通,可嘈杂之声震耳欲聋。这次长话令他大伤脑筋,叹喟不已。

在信息时代的今天,人们已把信息波轻而易举地送上了月球、太空,而黔江这贫困的地方,却是“电话没有走路快,电报一送一麻袋”,邮局送的报纸成了“抱纸”。

1994年4月11日,他专程去黔江邮电局和西山通信中心,指示要尽快把通信搞上去,通信不上去,怎么脱贫?

1994年的春节,甘宇平率四川省委、省政府代表团去拜年,慰问金的统一规定只有10万元。他知道这10万元实在是太微薄了,无法向黔江地区5个贫困县的父老乡亲交账;便叫一些厅、局从扶贫的角度组织了一些物品和支援项目,专门列了一张单子,其中就有交通厅下拨支援一大笔修路费。多家筹资“买单”,他心里才踏实了些。

“要致富,先修路,少生娃儿多栽树,外加有一个小水库。”甘宇平这一句口头禅,也算是对贫困地区的嘱咐。

这次去拜年的经历,甘宇平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被撞击感:走四川所属的黔江地区,由于道路状况极端恶劣,政府代表团得绕道一大圈从湖北走,这恐怕是中国各省市罕见之怪现象。

甘宇平告诉我说:“我作为四川省的副省长,去自己的地盘办事,结果走到贾志杰(时任湖北省省长)同志的辖区上去了,你想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沉重?”

然而,使甘宇平心情更为沉重的是:当他率领慰问团车队冒着雨雪严寒,在结冰、陡峭的山路上,历经千辛万苦,像蜗牛般爬行了一天之后,抵达黔江已是夜晚10点多钟了。他和代表团的成员们没有想到,欢迎的人群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站在零下七八度的雨雪中,像一群苦难的雕塑伫立在街道的两旁;少先队员们嘴里呵着雾气,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在雨雪中挥着花环,齐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慰问团的成员们面对此情此景,一个个禁不住潸然泪下……甘宇平的眼睛也濡湿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强忍着就要涌出眼帘的泪水,带着沉重的心情,挪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人群:“别让孩子们受冻,乡亲们,快回家去吧……”

这一幕,时常在甘宇平脑海里叠印出来。每当讲起这些在贫困地区的工作经历,他都要动一番感情。

黔江地区5个少数民族自治县,就因为交通落后,信息闭塞,才落下贫穷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