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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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涩水岸线(6)

这就是说,三峡库区土地补偿标准,是按《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征地补偿和移民安置条例》(1991年2月15日国务院令第74号)执行的,该《条例》第二章第五条规定:“征用耕地的补偿费,为该耕地被征用前三年平均产值的三至四倍;每一个需要安置的农业人口的安置补助费标准,为该耕地被征用前三年平均每亩年产值的二至三倍。大型防洪、灌溉及排水工程建设征用的土地,其土地补偿标准可以低于上述土地补偿费标准。”

一句话,库区淹没土地补偿标准,就是取《土地法》颁布的下限标准。而《土地法》是把水电工程“排除在外”的。

移民大惑不解:同样是征用土地,为何标准不一样?到底是《条例》这个规章大,还是《土地法》这个法大?

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对移民普遍提及的这个敏感问题,都是“缄口不言”,保持了相当程度的沉默。在库区的实际情况是:政策与政策打架,法规与法规吵嘴的事经常发生。

在城市征地拆迁中,房屋的补偿单价包括房屋的直接造价、基础设施配套和区位价值,补偿价一般略高于该房屋折旧后的市价。而移民迁建时,对淹没单位及居民只补偿房屋的直接造价,什么征地、基础设施配套、区位价值等等全是由地方政府统一规划和安排。

库区移民大规模搬迁,往往是和城市的发展结合进行的。由于主客观原因,地方政府肯定不会只建原面积的住房和原面积的商业门面,新房、新楼、新街建好之后,居民的区位商业价值必然会发生重大改变;部分居民的区位商业价值变高了,部分居民的商业口岸价值变低了,变高了的则“暗暗窃喜”,欢呼命运之神的青睐;变低了的则“怒发冲冠”,死活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因此,要动员全部移民搬迁,其难度可想而知。

这种事,上帝也无法“一碗水端平”。

社会要发展,人们生活需求也不断提高。三峡库区淹没的房屋中,土木结构、砖木结构占大多数,砖混房屋只有三分之一。而移民的新建房屋,几乎全部是砖混结构和框架结构,仅用补偿的移民资金建新房子肯定不够,何况每户移民还会扩大一点住房面积呢。

当然,用有限的移民补偿资金,去构筑梦中的天堂也不现实。

按照国际惯例,对于大型工程引起的移民,本应由工程项目来负责安置。但由于三峡水电工程是世界级的超大型工程,鉴于这个工程的独有性和特殊性,国家定下调子:三峡移民是政府行为。

政府行为,就是国家意志。是公民,就得服从国家意志。2006年初,我去这个孤岛时,岛上已空无一人。闹过算账风波的移民后来全部搬迁走了,他们含着泪水,带着心灵的创痛和算账后的困惑,永远离开了这块富饶的土地。当地移民干部告诉我,岛上绝大部分移民进城当居民,打工、当保姆、卖菜、开小馆子、做小生意,重新寻找谋生技能。

我们可爱的三峡百万移民,为体现国家意志、服从国家意志,舍去小家,想着大家,为了国家,做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三峡大坝,不是用钢筋混凝土筑成,而是由百万移民一幕又一幕的悲欢离合浇铸而成。

五、峡江不眠之夜

“在库区,你一不小心就会碰见甘宇平。”库区各级政府官员和移民均有此幽默之说。

甘宇平曾任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副主任、重庆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在任时一直分管三峡移民工作;现任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委员、重庆市政府顾问。年龄、职务发生变化,但他仍然在移民工作一线奔波、忙碌、操劳。

在三峡库区,移民乡镇的干部和不少移民群众都认识甘宇平。凡是他到过的集镇、乡村,连村主任、村支书和许多移民户他都能当面一一叫出姓名来。

从1992年到2006年8月,他到三峡移民区一共500多次。在甘宇平身上,有两件事情让我终身难忘。一次是在移民大规模搬迁进入极为艰难时期,甘宇平在重庆市政府二楼会议室,召集移民局处以上的干部开夜会,研究解剖移民中的难题。当晚会议的“风向标”是“批评为主”,当然谈不上“表扬为辅”。他在会上口头出题考试,叫局长、处长一个个回答移民搬迁中遇到的问题。这个夜晚的会议气氛严肃、凝重。在考了几位处长和局长之后,他突然指着我话锋一转说:“据我所知,你的笔应该有一尺多长!为什么没看到你写过一篇移民搬迁的文章呢?”

我当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声喝问使我噤若寒蝉,满脸苦涩。

他公开点名批评,差点当众戳穿我这个“卧底”体验生活的秘密。事后我想,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受到省部级领导人在公众场合公开点名批评。批评的“级别高”,当然也就具有纪念意义。

这些年我在移民部门“卧底”,自然没少跑移民区,也多次随甘宇平到库区检查、督导移民工作。但最令我难忘的一次,是他从四川省副省长的位置,奉调到四川省重庆市任副市长的第二天,就直奔三峡库区,这一次我与他同行10多天。

大江截流前,全世界的目光聚集在长江三峡。三峡库区到处都是施工现场,拆迁、修路、建房、挖掘文物……整个库区热火朝天,成为当时中国最大规模拆迁的“梦工场”。

甘宇平调任重庆市副市长时已临近1997年春节。他刚一上任就心急火燎往库区赶,说直白一点,就是对秋后大江截流前的一次真刀真枪的“督战”。

夜色浓重,峡江两岸黑黢黢的,不见半点星光。渔政10号轮的两盏探照灯刺破长空,像两把巨剪,突突地撕铰着天穹上下黑黢黢的幕幔。渔政10号是一艘240马力的小船,这种类型的小船在滩多水急的川江夜航,真叫人惴惴不安。

船舱里,甘宇平半眯缝着眼睛,两手交叉伸进袖筒,默默地忍受着凉飕飕江风的侵扰。随行的10多个区、县负责人,七歪八倒地斜靠在船舱里,他们都疲倦极了。

刚上船,甘宇平就开始听奉节县县长陈孝来汇报,然后再讨论,把摸黑赶路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可船上唯一的休息舱下面就是机舱,轰隆隆的机声震耳欲聋,震得甲板瑟瑟直抖,吵得人心烦意乱,说话得扯开嗓子吼才听得见。甘宇平无奈,只得叫大家熟悉材料,到了奉节县再听汇报。

窗外,风大浪急,船急速地颠簸,摇晃得让人直想呕吐。

夜航川江,没有丝毫的诗情画意,甘宇平只有一个字:急!大江截流,水就要呼呼上涨,能不急吗?

这些天来,甘宇平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重庆库区各级政府认识到三峡移民的紧迫性、复杂性、艰巨性和风险性。认识不到位,思维就滞后,行为发生偏差,就会铸成大错。

在大江截流、水位涨至吴淞高程90米之前,整个重庆库区得搬迁156个工厂、31个集镇和22432名农村移民;从1998年到2003年,重庆库区平均每年得搬迁8-9万移民。倘若移民任务欠账,拖了整个三峡工程的后腿,怎么向党中央和全国人民交代?

在世界水利史上,三峡百万大移民,既是亘古未有的,也是空前的一项浩大工程。三峡淹没范围之广,涉及人口之多,搬迁实物量之大,时间跨度之长,都是世界罕见的。

日本前首相竹下登曾对甘宇平发过感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世界上百万人口以下的国家有30来个,你们三峡要搬迁100多万人,相当于在搬迁一个国家啊。”

三峡百万移民,是跨世纪的壮举,也是创世纪的难题。移民搬迁虽说到2009年就结束,但整个世界的目光,将会长期关注三峡百万移民搬迁后的生存状态。

“轰隆”一声巨响,渔政10号轮船头猛地向上一翘,又突然横空砸下,全船的人像安了弹簧片似的猛地蹦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啊!”甘宇平把头探出舱外,望了望此伏彼起的浪峰,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航道我是很熟悉的。20世纪80年代初,云阳县的鸡扒子河段,曾发生震惊中外的山体大滑坡,有半座山大面积堕下江中,把河面挤得很窄,江水在这里觅不到出路,形成每秒6-7米的流速,河面激流如喷射般汹涌,轮船上行至此,要拴上碗口粗的钢丝绳施绞,方能缓缓上滩。而下行的轮船则要通过艰辛的航行,才能驶过这一段惊涛骇浪的航道。当时,我在《长江航运报》当记者,做过“大战鸡扒子一百天”的报道,对这里的航道、水势、山形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离云阳县城不远的张飞庙,当地人说是护佑过往船只的神灵。船工、纤夫常到张飞庙祭拜,乞求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传说清康熙年间,河道总督张鹏翮乘船回家省亲途经张飞庙,口吐狂言:吾辈乃文臣,岂有拜武将之理。张飞闻言大怒,气得吹胡子瞪眼,马上就吹送逆风30里,张鹏翮所乘船只3日无法行走。最后,他备齐三牲三果上庙拜祭了张飞,船才顺风快帆,使他平安抵家。至今,张飞庙的石壁上仍有张鹏翮题的感谢张飞的诗:“铜锣古渡蜀江东,多谢先生赐顺风,愧我轻舟无一物,扬帆载石填崆峒。”

三峡库区的交通很不方便,两岸危崖高耸,四处沟壑纵横。有一首当地民歌为证:

川江天险滚滚波浪翻,三十六座鬼门关,七十二座断魂滩……我们所乘的渔政10号轮,要经过的恶水险滩就有一二十处。我知道,船长、大副白天驾船尚要全神贯注,夜航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准确地说,用这种小马力的拖轮做甘副市长的工作船是有几分危险的,至少不合适,但甘宇平坚持要摸黑赶路,也不顾什么危险不危险了。

甘宇平这次行程是检查涪陵、丰都、石柱、万县、忠县、云阳、奉节、巫山等10个区、县的移民工作进度。

这些年来,三峡库区的人们似乎也习惯了“上面来人”,到三峡调查研究的中央首长,谁也记不清来了多少人。有一条伟大长江在这里,有一个壮丽雄奇的三峡在这里,有三峡工程产生的百万移民在这里,中央的领导人差不多都得来。

中央领导人频繁到三峡调查研究百万移民问题,引起了中外不少人士的猜测。

果然,一项重大战略举措出台:将四川一分为二,组建中国第四个直辖市,原四川所承担的三峡移民任务全部移交给重庆,原万县市、涪陵市、黔江地区由重庆代管。

在船舱里,甘宇平正整理笔记。我瞅准这个间隙和他聊起中央决策重庆直辖的事,他说:“你打破沙锅问到底,鄙人现在也是无可奉告,过个三年五载再说吧,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一下就堵住了我的嘴,我心里虽然嘀咕却也表示理解。在组建直辖市这个敏感时期,他不便透露更多的情况。在库区督查了几天移民搬迁工作,甘宇平的心情如长江的波涛一样起伏不平……三峡移民工作从1985年就开始试点,经8年试点之后,1993年正式移民。客观地说,三峡移民在探索路上取得了一些成绩,但经验教训不少,存在的疑难问题也很多。面对三峡移民日趋突出、日趋尖锐的矛盾,政府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怎样组织领导、发动百万移民群众搬迁,怎样变“被动移民”为主动移民,怎样才能保证大江按时截流、蓄水、发电,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甘宇平思考起三峡移民问题,常常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寝。

前两天,万州区汇报了他们移民搬迁的头绪,总结出了“立足发展,移民优先,量力而行”的三个原则,同时倡导四个优先,即:低水位优先,能源建材工厂优先,技改组合优先,避险救灾优先。这几个原则和“优先”,对尚处于纷繁复杂的移民搬迁有特殊的指导意义。对此,甘宇平肯定了这个探索成果,并感到有几分欣慰。

在万州区,甘宇平检查一处移民工地,发现有人借支援安置移民之机,硬生生想多占土地。这行为,说是“敲诈”也不过分。

土地问题,说穿了是对基本国策的认识态度问题。三峡库区的人口环境容量本来就十分有限,重庆库区要淹掉几十万亩良田沃土,这几十万亩土地从何而来?不珍惜耕地,不爱护土地,就是渎职。

甘宇平发现,库区确实存在“列强”想瓜分土地的问题。他在工地上措辞激烈、尖锐地说:“如果你们不立即纠正,我就向江泽民、李鹏‘参’上一本。这些多要土地的人,是‘叫花子进朝门,得一尺进一丈啊’!”

甘宇平生性温和、幽默、谐趣,平时很少有人看见他动怒,这次他在工地上大发雷霆,可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呜--”汽笛一声长鸣,甘宇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站起来,把眼光投向一片漆黑的舷舱外。

突然,船的航速慢了下来。多年的江上生涯告诉我:小轮的机舱出事了。我急速跑下舷梯,到机舱一看,两个轮机工正忙得满头大汗,一部主机坏了,只有一部主机在吃力地转动。小马力拖轮单机夜航川江,不但违章,而且是极其危险的。

此时,离奉节县城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奉节县县长陈孝来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调监督艇来护航。大约隔了半个小时,监督艇突突地驶了过来,与渔政10号捆绑在一起航行。这样就增强了船的稳性,也算增加了安全系数,区、县负责人悬吊的心才回到了胸口。

呜--呜--,汽笛两声长鸣,发出了抵港信号,前方奉节县城一长串灯火儿,像天上的繁星,不停地眨着眼睛,热情地召唤着疲惫不堪的渔政10号轮。

被称为三峡咽喉的夔门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两岸黑糊糊的桃子山,快到奉节港了,人们心里升腾起一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