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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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苦涩水岸线(8)

打通要塞,连接外界,摆脱贫穷,发展经济,黔江人不知盼了多少年。为修路,不知流了多少血,洒了多少汗,不知做出了多大的牺牲。石柱县委书记洪天云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是一个具有现代经济头脑的年轻人。为打通石柱出长江口87公里的通道,曾组织全县1万多民兵修筑公路,硬是要在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上开凿出一条通往江边的公路来。从新建段赵家桥至西沱移民开发区,有23.6公里的天险路段。这段路有104个涵洞,9座桥梁,需填土79.4万立方米,砌挡土墙13.3万立方米,需总工日199.8万个。施工紧张阶段,人们举着火把,挑灯夜战,吃在工地,睡在工地。洪天云与大伙儿一起同甘共苦,很多时候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民兵们看见书记都这样“玩命”,全都豁了出去。突击黑风口路段,3000多民兵腰系绳索,悬空开山凿石,头上是万仞峰,脚下是百丈崖,半山腰上,只见铁锤飞舞,尘埃弥漫,那一个个半山飞旋的身影,那声嘶力竭的吆喝、铁锤铿锵的奏鸣和飞扬的土家号子,构成了石柱儿女向贫穷抗争、向命运挑战的一幅幅壮烈图景……经过70多天的苦战、恶战,石柱人硬是在鸟都站不住脚的山崖上,开凿出一条二级公路来。

甘宇平有一次曾对当时任交通部长的黄镇东报告说:“湖北的树,湖南的路,四川什么也没做;黔江可是赵世炎和刘仁的故乡啊,要改变行路难的状况,得请交通部‘慷慨解囊’才行啊。”

甘宇平到交通部,一次就办一个事,决不“狮子大张口”。黄镇东部长十分感慨地说,老甘这个人哪,每次来北京到交通部就只办一件事,不解决也不好办。三峡库区移民的事,就得优先解决啊。

也许是黄镇东对三峡有特殊的感情,他为改变三峡库区恶劣的交通办了不少实事。几年后,他被中央任命为重庆市委书记。

眼前,黔江地区5个县的交通有了很大的改观,从江边的西沱镇到石柱县城的87公里山路,有很长一段已经铺上了水泥。冬春之交,石柱人正忙碌着搞农田基本建设,沿途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我们的车辆穿过一片松林坡,翻过山垭口,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工地上停了下来。石柱县委书记洪天云介绍说,这里叫龙沙河,龙沙乡的农民们正抓住农闲时机修筑一条长5公里、宽25米的人工河道。龙沙乡的党委书记项炳臣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过来,他披着一件旧毛领外衣,几天没睡觉,眼睛红红的。乍一看,项炳臣酷似一部老电影里的英雄王成,形也似,神也似,叫人暗暗称奇。

县委书记洪天云告诉我说,前几天,一位老乡抱病参加修筑这条人工河,由于劳累过度,倒在工地再没醒过来。人们给他送的挽联是:“热血洒遍龙沙河,敢叫日月换新天。”场面很是感人。

这里的老乡对乡党委书记项炳臣评价很高,很是敬佩和信赖这位带头人。修筑这条人工河,他们的口头禅是:上对江泽民(负责),下对项炳臣(负责)。一个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总书记,一个是中国共产党农村基层的乡党委书记,土家山寨民风淳朴,老百姓表达情感的方式独特,语言也质朴得惊人。

“汽车跳,石柱到,又伦敦(轮蹲),又纽约(扭腰)。”离开工地,车上不知谁人这样打趣说。我们从忠县出发,经过近100公里的颠簸,终于到达了石柱县城。

甘宇平下车来双手叉腰扭了扭问我:“这几天,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报告,味道好极了。“我嘴里虽这么说,可这一路实在是叫人胆战心惊。清朝陈广文有诗为证:“武陵峰万仞,突兀镇黔江”,“眼中全县小,脚底乱山降”。我们一路劳顿奔波,此行到石柱,沿途万丈悬崖,车轮边就是茫茫云海,谁不知生命诚可贵呢?

晚上9点,黔江地区、石柱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以及县部委办局负责人汇集在政府会议室,黔江地区叶欣专员、石柱县委书记洪天云汇报了黔江的经济状况和移民有关问题。

开完会回到招待所,已是夜阑人静了。土家山塞的夜空是灿烂美丽的。我第一次到石柱,不愿放弃领略民族风情的机会,便一个人在街上迎着阵阵的凉风踽踽而行……在石柱这一天,可谓是马不停蹄,风尘仆仆。甘宇平在石柱检查了沿溪镇青石砌成的近40米高的江堤,检查了西沱移民开发区、生化厂和已栽种16000株夏橙的移民果园,还走访了辽宁锦州对口支援三峡地区的药厂。药厂流动资金紧张,仍坚持优先安置100多位移民就业,甘宇平对此表示满意,因而在晚餐时,平时不喝酒的他还兴趣盎然地小酌了几杯。

能不高兴吗?当然高兴。在当前这种紧迫的形势下,还有什么事比搬迁安置好移民更值得高兴的呢。安置好移民,就是安民啊。还有,这次到石柱,甘宇平耳闻目睹了这块神奇土地的巨大变化。

几个月前,也就是1996年5月,国务委员陈俊生根据中央政治局的指示精神,率国务院有关部委30人,和省委、省府40多人组成了70多人的联合调查组,用10天时间抽查了5个县、10多个村、100多户人家。深入细致的调查结果令调查组大为震惊;经过8年的扶贫和自身苦干,这个自然条件极端恶劣的贫困地区,人均收入从1988年的235元增至823元,人均占有粮食从299公斤增至508公斤,65万群众解决了吃水问题,4万多住岩洞、窝棚的山里人搬进了新居,基本消灭了地方病,农村适龄儿童绝大多数能就近上学了。

这一神奇的变化,令陈俊生和调查组都感慨不已。

陈俊生1996年5月14日在调查结束后的干部大会上讲:“《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的地委书记税正宽(后任中共重庆市委常委)讲,‘兴黔之举在于实’,我改了两个字,‘兴黔之举在于苦干’。‘苦干’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很难。黔江这地方山大沟深,我昨天讲,山外青山还是山,只见石头不见田,所以就得靠‘苦干’来解决。”

“宁愿苦干,不愿苦熬”,这的确是“黔江精神”的真实写照。

为官一任,苦干一场,造福一方。据介绍,在与贫困决战的8年中,有3名厅局级干部、10名县处级干部在带领民众与贫困苦斗中流过血、负过伤,有3名县处级干部为脱贫把一腔热血全洒给了这片土地,至今长眠在荒山野岭……甘宇平在石柱干部大会上讲,石柱为啥会成为全国有名的长毛兔基地?书记、县长为啥叫“兔书记”、“兔县长”?大家想一想。我强调一个观点,三峡移民是政府的大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要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发扬“黔江精神”,打好移民搬迁的攻坚战。

石柱的隆冬之夜,寒气袭人,甘宇平热情的话语却使人心里暖融融的。讲毕,他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躬腰拜年,向大伙儿致以新春的祝福。石柱县政府会议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掌声飞出窗外,飞向旷野,飞向深邃、广袤的夜空……第二天清晨,“三菱”车又开始急行军,爬山路,蹚水路,赶到石柱县和丰都县的交界处,涪陵区政府的领导王耘农(后任重庆市政府副秘书长)赶来接住甘宇平一行人。

在丰都兴义镇,听了镇党委汇报,检查了移民安置房,看望了几户移民,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涪陵区南沱镇,一边检查新建场镇建设,一边在工地听镇长的汇报,之后又行色匆匆地赶往涪陵联丰村。

联丰村支部书记张洁蓉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干部。她三四十岁的模样,疲惫的脸色微显蜡黄,但看起来却分外精神。她见重庆市的领导来了,不紧不慢吐出一串数据:联丰村有515户人家,土地1462亩;8个合作社中,有4个社涉及移民搬迁,受淹81户计318人,淹没土地384亩,淹没房屋2190平方米。张洁蓉口齿清楚,数字概念准确,汇报语言简练,大家都夸她是个明白人。

村长陈双义也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虽有几分腼腆,却豪气冲天,他是个生产榨菜的专业户,收入颇丰。他说,村里正想法选一个省市级的科研项目,不搞就不搞,要搞就搞好的项目,“Y”(重庆土话“差”或“孬”的意思)的项目坚决不搞。

联丰村的移民工作搞得很有特色,在移民资金没有到位的情况下,村党支部组织大伙儿筑路修房,依托沿江公路修了一排移民房,这些房子全都是新崭崭的,不少移民正忙碌着搬家。

从这些天沿途耳闻目睹的情况看,库区安置农村移民已经探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不管是巫山县的安坪乡,还是涪陵的联丰村,都形成了“江边一条路,路边一排房,房前工商业,房后种果粮”的安置模式。

甘宇平对陪同检查的王耘农说,以前,对涪陵工业搬迁结合技改的认识较深,涪陵的工业搞得很有声势、很有起色,在整个三峡库区都有典型意义。这次检查了农村移民安置的路子,对涪陵的移民工作又有了新的认识。

涪陵地处乌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是三峡工程的重点淹没区。著名的古代长江水文站--白鹤梁就在城区长江边的长石梁上。

晚上,涪陵区政府会议室灯火通明,甘宇平白天检查了城区和一些移民工地,晚上又听汇报,这是他出任重庆市副市长第一次到三峡库区检查工作的最后一站。开会前,他告诉我说,他要把这十几天来的思考讲一下,回到重庆马上向市委报告。

涪陵区区长聂卫国(现任新疆建设兵团政委、中央候补委员)一脸憔悴,满面倦容。我注意到,他汇报时桌前放了几包餐巾纸;这几天,他改写移民工作的材料,通宵达旦地工作,休息少,劳累过度,患了重感冒,清鼻涕长流,因而不得不一边汇报一边擤鼻子。他汇报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三峡移民任务艰巨,前期补偿资金偏紧,不能叫移民部门孤军深入,政府要挂帅,要形成齐抓共管的格局。

王耘农接着汇报了涪陵的移民工作进展情况。

甘宇平听得很仔细,他认为,聂卫国和王耘农的汇报有深度,理论上也有一定的高度。他说,涪陵为移民工作勾画的蓝图,对现在和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有实践意义。

我这次跟甘宇平10多天,一直仔细观察他。我发现,他视察移民工作,发现麾下干得离实际要求有差距,就眉头紧锁,缄口不言,然后在会上或婉转、或尖锐地批评一通;如果见工作干得有创造性,干出了名堂,且业绩不错,他自然会眉头舒展,妙语连珠。

涪陵的对口支援抓得虎虎有生气,甘宇平说:“浙江省对口支援涪陵是很有成效的,我心里很感动。在北京开会时,碰见了浙江省省委书记李泽民,用自助餐时,我就主动为浙江省的领导端盘子,这也算是对人家对口支援省市的一点酬谢嘛。”

“库区人多地少,农民外出打工有传统,我们政府要坚决支持。”他说,库区的农民是“三个月种田,三个月过年,三个月休闲,三个月挣钱”。别小看三峡库区这些外出打工的民工,用当年打工者的话说是“一根扁担两只筐,收入超过胡耀邦”啊。

谈到库区的投资环境时,甘宇平感叹说,有几个省市的同志向我反映,一到库区,才发现该通的不通(公路),该漏的不漏(马桶),该响的不响(电视机和音响设备),该办的不办(管、卡、压),该免的不免(乱收费)……“我到过新加坡,新加坡的航空公司可以说拥有世界第一流的服务。我曾问一位空姐,你们的服务为啥这样周到?空姐回答说,总统告诉我们,我们的国家太小,资源太少,不做好服务不行啊。想想人家,看看自己,我们三峡库区不做好服务,不改善投资环境行吗?”

谈到库区旅游时,甘宇平说,他有一次陪中央首长到库区视察,在石宝寨,发现旅游产品很少,而且还全是外省市生产的。他说他到过意大利的比萨斜塔,那里的旅游产品高、中、低档全有,可以说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我们三峡库区有著名的天下一绝--天坑、地缝,有享誉中外的大、小三峡。每年到小三峡的旅游人数就达100多万人,因无旅游产品可买,平均每人只花了100多元钱,乘船进峡的一张船票就差不多100元。游客们的钱没留下来,只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涪陵的经济发展在重庆和西部地区都算一个奇迹,一个小小的地区,竟有几家上市公司。甘宇平对此深有感触。他讲资本运作时打比方说,国际、国内资本是海洋,上市公司就是一架抽水机,库区如何利用资本营运、扩张,为移民区经济发展贡献力量,这里面的学问如大海一样深啊。

回到下榻处,已是晚上11点,我见甘宇平房间的灯还亮着,走近一看,他正蹲在沙发边,伏在茶几上起草祝贺丰都长江大桥建成通车的贺信。丰都是三峡库区全部淹没、需全部搬迁的8座县城之一,建长江大桥,就是为县城从长江南岸搬到北岸作基础准备。

甘宇平说,因要赶回重庆向市委汇报,库区在大江截流之前“打好移民搬迁总体仗”,不能去参加盛大的通车典礼,写封贺信,也算聊表心意,尽一份职责。

我回到房间,记好当天的日记,点燃一支烟,出门伸伸懒腰,透透空气。峡口的远方传来两声长长的汽笛声,从武汉开来的轮船发出了要停靠码头的信号。“夜半钟声到客船”,寂静的江流开始喧闹起来。

此时,城区的灯火已经稀疏、消落了,我看见,甘宇平房间的灯光还亮着……三峡移民区,长夜漫漫,人难眠,峡江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