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张南清在正月里和张美金正式地见了一次面。那天傍晚,张大肥对他说,晚上到我家来喝酒。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就来到了张大肥家的灶间,张美金正在饭桌上摆放碗筷,回头看到他,掩嘴笑了一下。
“来了,好,请坐,”张大肥招呼着他,从地上抱起一瓮家酿红酒,那封口已经打开,一缕酒香从里面飘了出来。
张南清坐了下来,桌上有几盘菜,鸡、鸭、猪蹄、冬笋炒肉丝,那鸡头正对着它,这是表示对他的尊敬,他趁张大肥不注意,把鸡头调转了一个方向。
张大肥把酒瓮子放在桌上,用酒勺子舀起酒来,倒满了两碗,那酒红艳艳的像晚霞在燃烧一样。这种家酒是各家各户在年关前,用优质糯米和纯净山泉配上红曲,人工酿造出来的,酒味甘甜爽口,香气浓郁纯正,不过后劲很大,一旦喝醉了,可能几天几夜都醒不过来。
“来,来,拿起筷子。”张大肥说。
张南清双手端起了酒,碰了碰张大肥的酒碗,说:“祝你新年大顺啊。”
“顺,顺,大家都顺。”张大肥呵呵笑着,埋头就喝了一大口酒。
张美金在灶头上忙碌着,端上来一碗鸡蛋汤。张南清看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对她说:“你也来喝点酒?”张大肥说:“对对对,坐下来喝一碗,不必生份,都是一家人啦。”
父亲发话了,张美金就从壁橱里拿了一副碗筷,然后靠近父亲坐了下来。张南清这还是第一次和张美金坐在一张饭桌上,而且距离这么近,他端起酒向她示意了一下,她也端起酒来,停在嘴边,正好挡住那豁嘴。
“喝吧,你随意就行了,”张南清说,他低头喝了半碗,抬头看到张美金却是一口就把一碗的酒喝干净了,心里暗暗惊叹。这种家酿红酒,许多女人比男人还能喝。
张大肥给张南清挟了一块鸡肉,说:“阿清头啊,头家说过了,你们的婚事二月里就办了,明天我就找先生看看,把日子定下来。”说着,他又给他挟了一块鸭肉。
张南清看着碗里对方挟过来的那两块鸡鸭,都是最有肉的部分,心想,张美金也是一块别人挟过来的肉,既然挟过来了,那就吃吧。他用筷子把那块鸡肉送到嘴里,咀嚼了起来。
张美金舀了一碗鸡蛋汤喝着,她极力控制着不发出声音,越是小心越是弄出了很响的响声,嘶嘶嘶的,好像是在吹风一样。张南清假装没听见,他咬着鸡骨头,也尽力地弄出声响。于是,小小的灶间里便有了两股声音。
张大肥突然站起身,说:“我到老列那边去一下,你们多喝一点啊。”
张南清和张美金几乎同时地抬起头,想要留住张大肥,但是他一转身,胖胖的身躯已经走出了灶间,灶间一下子显得宽敞了一些。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又急忙把眼睛移开了,好像彼此的眼睛里有毒一样。
“你、你,”张南清终于把鸡骨头啃干净了,他擦着嘴说,“你这几天都起得早啊,我去给头家提水时就看到了你。”
“伙夫房每天都要这么早,”张美金掩着嘴说。
张南清哦了一声,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好抱起桌上的酒瓮子,给张美金倒酒。
“哎,我不要了,”张美金连忙伸出一只手阻挡,这只手就碰到了张南清的手背,一下缩了回来。
张南清笑了笑,就给她倒了一碗酒,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你家的酒做得不错,你妈很会做酒。”
“你这么会说话,她要是在这里听了,不欢喜死了?”张美金说。
“我哪会说话啊?我笨嘴笨舌的,”张南清说。
“你看,你这么会说话,你还说不会说话,你真是会说话啊,”
“呵呵,我真说不过你,来,我们喝一下酒吧,”
两个人端起了酒,相互看了一眼,好像那一眼里蕴含了许多话,什么都不用说了,便各自低头喝酒。
这一次喝酒之后,两人还有过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那是个晚上,两人在浮祥楼的二楼走马廊上相遇了,天色已黑,四下里没人,张南清突然一手把张美金拉到角落里,对方叫也没叫,他的手就在她的胸部摸索起来。他感觉到那软软的一团,好像突然间发胀了。这时,有人从廊道那头走过来了,咚咚咚,脚步声一声比一声紧,张南清慌忙松开张美金,张美金低下头往前匆匆地走了。
29
张南清和张美金的婚事定在二月初九。
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婚仪烦琐而冗长,各个村落又有所不同,在五寮坑总称为“三茶天礼”。三茶即订婚时的“下茶”,结婚时的“定茶”,同房合欢时的“合茶”。娶亲这一天,男方的迎娶队伍来到女方,女家要请吃“鸡蛋茶”。婚宴时,新娘新郎敬请各位贺客吃“新娘茶”。婚娶成亲的第二天,长辈亲人列坐祖堂,新婚夫妇叩首跪拜诸位长辈,然后献上一杯茶,是为“拜茶”。但是这也是因人而异的,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简化。
二月初八晚上,张南清的卧室布置成了洞房,头家送了一床新被缛,张管家送了两盏粘着红纸的煤油灯,床头的墙上贴了一个红双喜字。张管家拍了拍张南清的肩膀说:“阿清头,你好命啊,从明天开始就有女人疼惜你了。”
他在床头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告诉张南清:“明天的婚事简单一点,你是插门女婿,按我们五寮坑风俗,简单一点办就行了。”
怎么办婚事,把婚事办得如何风光,这是张南清想也没想过的事情,没有父母替他操心,他也没那个财力,他觉得自己像个戏子,人家让他怎么演他就怎么演,反正命运已经注定流落到这里,有个老婆总比没个老婆好,不过,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是要他当插门女婿的,在他感觉里是他要“娶”张美金,现在却变成他要“嫁”给张美金,要当插门女婿了。他想了起来,他老爸也是插门女婿,看来,这插门女婿也是注定的。
张管家向张南清安排了明天的事务。他对张管家笑笑,什么也没说。
二月初九这一天上午,张南清换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裳,提着一只装“茶礼”的漆红竹篮子,在教书先生张其懋的小儿子张杭育的陪同下,来到张大肥所住的浮禄楼的灶间里,将“茶礼”放在张家的饭桌上。他脸上神色淡淡的,嘴巴不时地呶动一下,原来他是在咀嚼茶叶,他对所有前来祝贺、看热闹的人都是淡淡地似笑非笑。
张美金披红挂彩的,头上罩着一块红布,她母亲和伴娘搀扶着她从楼上卧室里走下来,走到灶间里,她母亲似乎红着眼睛,抓起女儿的手交到张南清手里,声音也像是有点哽咽:“你要对阿金好一点啊。”
“接下来拜祖先了,”张老列带领他们走到祖堂里,指挥这对新人对祖先三鞠躬。接着,张南清牵着张美金的手,在伴郎伴娘的护送下,走出了浮禄楼。张大肥在楼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几张圆桌就在楼门厅搭起来了,张南清把新娘带到新房里,让伴娘陪着她,自己返身回到这里,酒席已经开始了。
张南清坐在酒席上,突然想起第一次走进五寮坑的情形,那时他感到恍惚不安,现在他却是平静地端坐在这里,做一个“插门女婿”,接受着各式各样的祝贺和调侃。这日子就像一场白日梦,绵绵不尽。
敬酒、敬茶,一圈圈地下来,张南清感觉到有些麻木了,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做着同样的动作。天色渐渐暗下来,张美金在伴娘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酒席上,张南清和她一起,又开始一圈圈地向长辈和贺客敬“新娘茶”。敬完“新娘茶”,应该是婚宴的尾声了,张南清偷偷溜回了浮祥楼的新房,全身好像散架了一样,咚地一声把自己扔到床上。过一阵子,张美金也回来了,她一口吹掉煤油灯,在黑暗中脱下了新衣新裤,爬到床上,在张南清身边躺了下来。
30
张南清猛地醒过来,像往常一样,两手撑在床上就要坐起来,一只手却是撑在了一块软软的肉体上面。原来这是张美金,他昨晚刚刚成亲的新娘子。他发现她半侧着身子,好像还在睡梦里。
每天上午卯时为头家提水,张南清总是醒得很早,即使整夜没睡好,时辰一到,他也会猛然地睁开眼睛。昨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可是他累坏了,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很好,现在他身上积攒了许多劲,在血液里奔跑着,好像要从身体里跑出来。他搁在张美金腰上的手一直舍不得抽回来,那里结实柔软,分明有一股磁力。他突然把张美金身子翻了过来。
张美金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她似乎一直没睡着,就在等待着这一时刻。“你要做什么?”她扭了一下身子。
张南清不声不响,把她的小褂子布扣解开了。
“你要做什么?”张美金一手掩着嘴,一手推了推张南清。
张南清突然笑了一下,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张美金两腿之间的三角地带,那里毛草茂密,好像一块沼泽地。
“你要做什么?”张美金扭着身子。她的扭动增添了一种情趣,张南清感觉到一股血在往脑门上冲,他猛地骑到张美金身上,把自己紧紧地贴近那块沼泽地。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你。”
张南清感觉走进了一片黑暗之中,他试图用身体撞开一线光亮,但是黑暗是铺天盖地的,严丝合缝的,他再有劲也使不上,他只能盲目地往前跑,突然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就像每次的梦遗一样,有一股液体从他身体里流了出来,流到了那块沼泽地里。
他无声无息从张美金身上翻了下来。他感觉这就像是一次梦遗,有所不同的是,身体下面多出了一具女人的身体。但是这身体并没有想象中的身体那么美好。
一种抽光力气的疲惫像水一样淹没了张南清,他头一歪,又睡着了。在一大片空茫茫的梦境里,他好像一片树叶在水上漂着。突然他猛地睁开眼,像是有一根针支起了他的眼皮,砰的一声,他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急急忙忙地穿起衣服。
“你要做什么?”张美金睁开惺忪的眼睛问他。
“我要给头家提水,”张南清说。
他像救火一样跑出了房间。
张南清提着水快步走上四楼走马廊时,张绳和正扶着栏板往天井里望,他好像已经起床好久了,就等着泉水泡茶。
“头家,没、没耽误时辰吧?”张南清紧张地问,头上大汗直往下流。
“我以为你今天忘记给我提水了,”张绳和笑了一笑,“很好,你还记得。”
“这哪敢忘记啊?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张南清恭敬地看着头家说,憋着气,连汗水也不敢擦。
“昨晚搞得很累吧?回去休息吧。”张绳和说。
张南清点点头,转身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擦着汗水,心想,真该死,差点误了头家的泡茶。回到新房里,张美金已经不在床上,但是被子还有一点热气,她也许是到伙夫房了,也许是到茅房了,他也懒得想个明白,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