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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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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枝的地位在伙夫房无形中得到极大的提高,洗菜、洗碗筷的杂活她可以不干了,这是她自行减免的,谁也没有吭一声,渐渐的整个伙夫房都听令于她了。她喜欢吃芥菜饭,于是中午和晚上两餐便都煮芥菜饭。

芥菜饭是闽西南土楼乡村很普遍的一种吃法,张梅枝发现五寮坑的芥菜要比家乡张坑的长得粗壮,吃起来味道也更好。每天,张美金都挽着一只大竹篮,提着一把镰刀,走向芥菜地里。割下两棵芥菜就压满了一篮子,像一担稻谷那么重,提回浮禄楼,在天井里洗净了,将梗和叶分开,在伙夫房里先把梗切片下锅爆炒,炒到五分熟,再起锅和菜叶子、米一起合煮,加上几片姜丝、几棵葱、几撮虾米、几勺猪油,煮出来的味道几乎能让人咬断舌头。

煮芥菜饭省事,而且好吃,受到了各个食客的好评,连张管家也对张梅枝竖起了拇指。只有一个人吃着喷香的芥菜饭,心里却觉得很苦。这个人就是张老列,他原来以为张梅枝是他手里的猎物了,十拿九稳跑不掉的,谁知她却一下跑到头家的床上,令他束手无策。

这天晚上,吃饭的人都走了,碗筷叠满了水槽,现在这已不是张梅枝干的活了,她甩着手走出伙夫房,走到楼门前看到张老列脚步蹒跚地走在前面,影子在地上缩缩的一团,她几步就赶上了他,叫了他一声:“列叔。”

张老列回头一看是张梅枝,心情就有些复杂了,只是笑了一笑。

“列叔,你回去睡觉了?”张梅枝无话找着话说,“你做人很好的,我跟头家说过,他也说你这人不错,他还说要在外乡帮你物色看看,给你找个合适的人续弦。”其实她根本就没跟头家说过张老列,这些话都是她临时编出来的,她注意到张老列脸上出现了一种感动的笑意,她接着说,“头家是很关心你的,不过你也不用心急,会有的。”张梅枝的口气像是头家娘一样。

两个人走到一座土楼投下的阴影里,使阴影更黑了一些。张老列脸上微微笑着,心里却是黑影幢幢,他想,以前是他带着她到头家面前说好话,现在则是她在头家面前说他好话,事情就这么轮转了一个来回了。

十二月初十那天,博平圩花间依惯例给头家送来一个妓女,头家说下面就不用再送了,快过年了。这个妓女一双桃花眼,红唇粉脸,看起来妖媚十足,但是身子骨好像没有发育开来,乳房都还有些硬,头家不是太喜欢。头家发现,他还是喜欢张梅枝的,她是个懂得风情的女人。不过,他也觉察到了她的野心。

“有些东西属于你的,你就拿去,有些东西不属于你,你最好想都不要去想,即使你拿到了,最后也还会失去。”这是张绳和多次跟张梅枝说过的一句话。

“头家,能侍候你我就欢喜了,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福气,我哪里还敢想太多啊?”张梅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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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旧历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五寮坑家家户户准备过年了,除尘、置办年货、给孩子添置新衣;二十三日是“神上天”,灶王爷要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情况,各家各户自然都希望灶王爷多说好话,便点燃香烛,呈上供品,灶王爷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心软,自然要“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皆大欢喜;二十五日就是入了年界,谁也不用出工了,家家户户蒸年糕、炸圆子、买鱼买肉、杀鸡宰鸭,忙得不亦乐乎。

整个五寮坑只有一个闲人,就是张南清。他给头家提水回来,在各座土楼里闲逛着。别人的忙碌越发衬托出他的悠闲。除夕这一天,张南清提了两趟水,因为初一这天什么活也不能干,他要多提一趟水供头家初一使用。

张管家搬着一张竹梯子,在浮沉楼的石门柱上贴对联。他正在贴上联,从上面往下刷着米浆,张南清帮助他按住春联的下端,顺利地把春联紧紧地粘在门柱上。

浮沉楼的楼门联出自教书先生张其懋之手,每个字都像他的脸那么大,看起来正正经经不苟言笑:

浮星宝寨文明盛

沉月鸿门福祉临

大楼的楼门联贴出来之后,各家各户才开始贴自家的春联,灶间门上、禾仓门上、卧室门上、米缸上、壁橱上、猪圈门上、牛棚门上、鸡鸭箱上,都贴上了春联,五寮坑到处是红彤彤一片。

晚饭时分,头家张绳和从四楼下来了,他穿着一身蓝色长衫,显得庄重肃穆,缓缓向祖堂走去,在他身后就跟了一个纵队的人,按尊贵长幼自动排列。他们走到祖堂里,站在五寮坑三个开基祖的画像面前,恭敬地虔诚地注视片刻,那三个祖宗的画像嵌在木框里,由于年深日久,已经模糊不清。张绳和从供桌上拿起一大把香,点燃,一人分了一根,便一起向着祖宗拜了三拜,张绳和一边拜着一边轻声说着:“适逢大年大节,恭请列祖列宗,与儿孙们同乐,一起吃好喝好。”

祭祀祖先完毕,天黑下来了,五座土楼里灯火通明,那煤油灯的芯是要比平时拨得长得多的,各家各户在各自的灶间开始吃年夜饭,大人的祝酒声、小孩的欢叫声响成一片,整个五寮坑就像一个热闹非凡的酒席。

头家张绳和的年夜饭跟往年一样,都是在伙夫房的膳厅吃的,他请了几个没有家室的监工、家兵一起吃,还有张管家、张老列、张南清、张梅枝,正好十个人,圆圆满满的一桌。桌上摆满鸡、鸭、鱼、肉、韭菜、芥菜、炸豆腐、粉条等十二道菜,每一碗都是高高耸起。“来,来,来,你们吃呀,”张绳和不停地招呼大家动筷子,他自己却吃得不多。

张南清、张梅枝兄妹这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突然想起家破父亡,心里暗暗有些伤感。但是吃了几块鸡鸭,喝了几碗红酒,也就渐渐忘记了往事,回到面前的现实里。

大家轮流着向张绳和敬酒,说些祝福和感谢的话。张绳和也轮流着向大家回敬,“我随意喝一口,你一碗喝干,来,来,祝你新年吉祥。”被敬到酒的人都恭敬地站起身,也不管酒量如何,仰起脖子就大口大口地喝,有的喝着喝着,酒从脖子上像水渠一样漏下来,大家便笑笑地起哄。

到了子时,也就是新旧年交接的时刻,头家张绳和率领全五寮坑的男丁,庄重肃穆地站在浮沉楼大门内。没人招呼张南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站到了人群的最后面,像是那群五寮坑男人后面挂上的一条尾巴。张绳和一边念念有词说着最吉利的话,一边徐徐打开大门,咿——呀——,发出一阵富有韵律的声音。

打开大门后,张管家等人在门前摆上祭品,张绳和选定吉祥方向,便带领大家一起焚香敬神,为五寮坑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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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的五寮坑,连空气里都充满着喜庆的气氛。张梅枝看见面前走来三队花灯,引路的牌灯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张”字,后面写着所在的土楼名称,花灯队里敲锣打鼓的,那狮子不停地摆动着头,跃跃欲试。一队花灯代表着一座土楼,清一色是楼里的人。大人、小孩、舞狮的、提花灯的、敲锣的、打鼓的,全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她还是调了一个头走了,她感觉到快乐都是别人的,自己心里只有茫然和失落。昨天晚上,她到头家的房间去,但是头家挥挥手就叫她走了。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赶走了,她感觉到是被赶出来的,虽然头家只是挥挥手,一声也不吭,但是他那神情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容丝毫侵犯的。

那花灯队朝着浮沉楼方向敲敲打打,声音在整个五寮坑上空跳荡着。

张梅枝走到了村口,那声音就像被隔开一样,时断时续,她突然看到河里爬上一个人,她还以为是看错了,那人好像是潜伏在河里,爬起来时身上却一点也不湿,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她没有看错,那人是头家的老婆疯茶婆。疯茶婆身子直挺挺地向着张梅枝走来,眼睛像是闭着,又像是高高地吊起来看着天上,好像梦游一样,又好像着了魔一样。张梅枝心里一惊,连气也不敢出,生怕疯茶婆发疯地向她扑来,但是疯茶婆却根本没有看到她似的,无声无息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梅枝看着疯茶婆的背影消失在浮禄楼前的那排猪圈里,心里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想,她好命嫁给了头家,却没命来享受这份福气,这做人也真是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为疯茶婆还是为自己,她走到小河边,看见流水不停地向前流着,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张梅枝又一次突然遇到疯茶婆,那是在公母山的山林里,疯茶婆手里拿着一只小瓦罐,低着头在地上寻找虫子之类的东西,时不时就弯下腰,从地上抓起虫子放进瓦罐里。张梅枝闪到一棵树后面,紧张地看着疯茶婆,她不明白疯茶婆抓那些毛毛虫之类的虫子要干什么,到底是疯了,一举一动都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

疯茶婆弯着身子,弯成一张弓似的,手一边在草丛里扒拉着,身子一边向前移动。在张梅枝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长了三只脚的怪物,抖抖索索往前爬着。突然,她前面出现一个坑,比一口墓穴还大的坑,她一点也没注意到,就一头栽了进去。张梅枝看得真确,心里倏地跳出一个念头,把疯茶婆活埋在这个坑里!她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是随即觉得很兴奋,她从树后面走出来,可是还没走到那只坑的边缘,疯茶婆已经从坑里爬出来了,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又躲在那棵树后面。

如果没有了疯茶婆会怎么样?头家有可能娶我吗?张梅枝想,有可能吗?有可能吗?她脑子不停地转着,其实就是疯茶婆在,头家想要娶十个女人做小,谁也管不了他。想到这里,张梅枝心里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