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风刮下漫天的飞雪,我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哈出一口白气,却瞬间凝成冰晶,随风飘散。即便裹上厚厚的兽皮大衣,我还是冷得发抖。我跟随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向着苍茫的方向行进,而身后的足迹随即被风雪掩埋。我不知道,我们是要走往何方,又来自何处。只听得人们窃窃私语,要赶快离开,末日就要来临了。我随着人流,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一个地方。那里聚集着好多好多人,密密麻麻,数也数不过来。远看像一群蚂蚁,近听又像一窝蜜蜂。
在他们面前,是一堵高不见顶的巨大冰崖。往左边望去,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往右看去,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而那堵冰崖,高耸入云,我不知道有多高,高得好像连着苍穹。
我走进人群中,听见大家议论纷纷: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我们无路可走了。我走到那堵冰崖面前,看见它那晶白的冰体透露出幽蓝的光芒。我伸手去摸,好冷,一阵冷彻心扉的的冻。我轻轻擦拭它表面的浮雪,露出水晶般通透明亮的墙体,墙里竟包裹着一片黑色的阴影。我顺着阴影越刷越大,越刷越远,然后,我震惊了,一只直径丈余的眼脸显露出来。我吓得后退了数步,然后它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也睁开了眼睛。天已开始亮。
今天是夏至,一年之中日照最长的日子;也是公开课最后一天,不知道天莱见到这么多小伙伴,会开心些不?自去年以来,他一直郁郁寡欢,梓幻这事对他的打击比我想象的要大。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接受熟悉的人离去,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想到这里,我坐了起来。时不我待,我得起床了。
我叫冰云,今年十三岁半,在华山已度过了七个寒暑。我的师父人叫风过雁,今年三十七岁,是武林公认的剑圣。他在我心中,不但是传艺授业的师,更是指引解惑的父。自六岁我的生父死后,这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我就当了他是父亲。
我已不记得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那是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尽管直到现在,那些灿烂或者黑暗的记忆,我还是会不经意地想起。我会想起生父的严厉、生母的慈爱,也会想起那些凶手的狰狞。但师父说,你的名字连同你的身份,在被救那天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只有一个身份,你是捡来的孤儿,你是风过雁的弟子,你的名字,叫冰云。
年幼的我问师父,那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恢复身份?
他平静地回答,等你可以手刃仇人那天。
七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刮风还是下雪,无论艳阳高照或者大雨滂沱,我不敢休息一天,哪怕病了或者不舒服,我还是会埋头看书。我期待着那一天,我可以高举凶手的首级,祭奠死去的亲人。而现在,我只能悄悄地望尽东南方,祭奠我逝去的童年。我的童年,在我六岁那年已经死了,从那时起,我忘了自己的本名,但我从没敢忘记自己的出身。
师父说,你原来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做谁。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人可以选择自己走的道路。可我知道不是所有路,都有终点。我选择的路,或许根本没有终点。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梦中的那个我,忘却所有从前、一切过往,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不是今天,今天我还要练剑。
于是我拿起我的剑,这一天,是新的一天。
……
如今,我在西华峰。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东华峰现在没人了。师父、师叔接到任务,外出去了。萧朱跟着浩然到帝都办事。王大牛、文斌都将回家。至于天莱,师父安排他在公开课结束后到文斌家做客。一来让他体验下普通人家的生活,二来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而我猜主要还是想让他去散散心。
至于我则被安排到这,西华峰。这是华山女众才能来的地方。师辈只有一人,从未听过谁提起她的本名,大家都称她为圣姑。她比师父小三岁,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出头。从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一直到现在,她的容颜没有一点变化。不过巧的是,她也下山了,据说是华西某地闹了瘟疫,她去救济灾民。
她的医术非常高明,以至于坊间流传着,她压根儿不是在治病,而是在施法。即便垂死的伤病患者,只要被她一摸,顷刻便可脱离生命危险。更有传言,经她妙手,连瞎子都能重见光明,哑巴都会开口说话,瘸子也可扔掉拐杖。
大抵神奇如此,所以才被称为圣姑。
圣姑先后收了十五名弟子,其中大弟子慕青,也是华山这辈女弟子之首,我们都叫她大师姐。慕青比我大四岁,人长得很美,但衣着打扮相当保守。即便如现在这般大热天,她也会穿着青色的长袍,外罩深色的披肩,里面再套件衣衫,然后裹层中衣。若加上底层亵衣(【注】:亵衣,古代内衣的称呼,肚兜为其中一种。),光上衣就穿了五件。像这般大热天时,也不知道她如何受得了。
一个人的衣着品味,反映出此人的性格特点。她的作风,如她的打扮一样,保守,古板,严厉,严厉到不近人情。华山弟子最怕的,不是哪位师父或者教官,而是她;甚至师父教官们在她面前,都会谨慎许多。据说曾有位长老就被其当面训斥过。要知道,在辈分森严的华山,便是掌门在这些长老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
所以当她怀疑是梓幻偷了翠玉的那对翡翠玉镯时,她的手段是如此严苛,因而导致梓幻带着天莱出走。可我并不怪责她,事后证明,她的推断获得了师父教官们的认同——如果她错了,就算不受惩罚,也要被训诫。可听翠玉说,圣姑回来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让她代管整个西华峰以及节制全华山的女弟子。
翠玉,是西华峰年纪最小弟子,也是最后一名弟子。翠玉是个孤儿。据说她出生那年,她的家乡发生了严重的瘟疫,圣姑赶到时,几十条村落都死绝了。在一条山沟的乱葬岗里,圣姑听到了她的哭声,便把她带了回来。因为她的双手戴着一对翡翠玉镯,所以圣姑取名翠玉。尽管她自小在华山长大,但按华山规矩,到六岁时才能正式拜师,比梓幻还迟半年,因此她是西华峰最后一名弟子。收得翠玉后,圣姑宣布,不在收弟子。
那对翡翠玉镯,是一对神奇的玉镯。翠玉每长大一些,玉镯也跟着变大一些。没人知道为什么,又或者,知道的人不会告诉我们为什么。开始这事只有西华峰知道,因为六岁以前翠玉从未离开过这里。但随着她出现在公开课上,也有些弟子也敏锐察觉到了这点。
今年公开课在教廷举行,翠玉也会去参加,不知道,她和炎姬见着天莱没有。或许她们可以开导开导天莱。
炎姬,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比我小半岁,是举荐廷的弟子。她的身上,也是充满谜团。包括,她九岁那年去了禁地究竟遭遇到了什么。我问过天莱,他什么不肯说,而炎姬更是讳莫如深,每次问她,她都顾左而言他。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带回来了一颗桔子大小的红色宝石。她说,除了天莱,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带回了这颗宝石。这颗宝石,后来我也没有见过,大概她已藏了起来。
在整个华山,我自认进度之快没人能及,甚至是被称为这代翘楚的浩然。达到同一修为,我进度总能比他提前半年。唯有炎姬,自禁地归来之后,她的进度是越来越快。眼下我还不到真业小成,而她也开始真业修炼了。我不明白,她怎么就能这么快。要说勤勉,她根本不沾边,整天风风火火的,一会跟秦明他们去玩,一会八卦这个探究那个,要不然就成天呆在火炉旁,捣鼓炼金。
炼金,并非要炼出什么金子,而是要从金石中提炼出各种物质。炎姬有个神奇的能力,就是控制火。除了她的指导教官,就只有我知道。因为能自由控制火候,所以她选修了炼金。她非常痴迷炼金,有时能连续捣鼓一个七曜不离开火炉。(【注】:七曜,即星期。)她不满足于前辈定式,经常自行改变配方和火候控制。结果几个月前,她把整个炼金房都炸了。幸好她没受什么伤,而炼金房又远离其他建筑,才没酿成大灾。
据说总教官安德尊为了保住她,在华山师辈的年会上是好话说尽。最终华山出通报对此事作了批评,对她予以记过,禁止她再炼金。可她依然死性不改,偷偷地在后山搭建了一处火炉。我知道,迟早还得出事。去信劝过她,可她回复说,这次会小心啦,姐姐放一万个心。
她就是这样,总是想到什么,做什么,也不想想,有多少人为她担心。
果然,我晨练回来正在喝粥,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
“出大事了,炸了!”
我一看,真是炎姬,她背着一个箩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