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斌双手捂住喉咙,颠颤地倒下了。他像被割破喉咙的家禽,双腿乱踢,不断抽搐,垂死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大片的热辣的鲜血染红整片地面。他充满恐惧地盯着我,我却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光彩逐渐消失。那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文斌死了。他就这样死了,甚至没能留下半句遗言。
可是敌人没有给我们哀悼和思考的时间。第二支箭又从侧面飞了出来。
等我察觉它时,已经来不及躲闪。眼看它袭来,我以为我也要死了,结果它竟偏离了几寸,在我跟前飞逝而过。原来它的目标不是我,是秦明!
那刹那,整个世界都凝固了。我能清楚地看见每一滴雨悬在半空的姿态,能清楚看见钢箭螺旋状的尾流,能清楚看见自己双手不由自主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伸了出去,抓住了它!
“啊——”钢箭携带巨大的力道拖着我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等我睁开眼睛一看,双手已是一片血淋淋。我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嗖”,第三支箭在我头顶飞驰而过,直指秦明。
这一次,我也够不着了。眼看着它越飞越近,千钧一发之际,秦明突然转身,愤怒地反方向扔出手中长剑,其巨大的反冲力道甚至把他自己也弹飞了。而那把剑,势如奔雷,切开了面前一切:钢箭被撞开了,树枝被折断了,然后密林深处,传来的声音也一分为二——我猜袭击者连同手中弩机,被正中剖开了两半。
我正想爬起,却见另一侧抛出一颗闪亮闪亮小铁球般的东西。
“快趴下!”毛小羽还没有喊完,那铁球已发生了爆炸。强力的气浪把我狠狠抛到空中,又重重摔到地上。我浑身剧痛,却不知道哪里疼,眼前一片模糊。在凌乱中我听见过激烈的打斗声,又好像有谁和谁在对话,直到后来又炸了一次,而那一次,我彻底晕了过去。
“醒醒……”是文斌的声音“快醒醒……”
我睁开眼睛,见到的却是满身血污的文斌,他的眼睛空洞无物,像死人一般,喉咙更是破了个大洞。我吓得跳起来,手脚胡乱挣扎,而这一次,我才真的醒了。我被某人背着,他光着的上身全是深浅不一的伤口,看得我触目惊心。
“你这小子,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很沉!”背着的人说,我一听是毛小羽。我环顾四周,却没见到秦明和那名侍女。
我急切地问:“秦明哥哥呢?他难道也……”想到他可能也死了,我就想哭。
毛小羽解释道:“你放心,他们走另外一条路。我带着你,走这边。”他又问:“天莱,你自己能走吗?”我活动了一下,虽然很疼,但应该勉强能走,便“嗯”了一声。
毛小羽放我下来。刚一着地,腿脚一软,我差点倒地,幸好毛小羽反应快,把我抱住。
毛小羽略带责备的语气说:“要是站不住,你也不要勉强。”
我见他披头散发,只剩长裤,浑身血污,伤口无数,不禁鼻子一酸,眼睛跟着也红了起来。毛小羽赶紧捂住我的嘴,紧张地说:“不要哭,哭声会引来敌人的。我可不想跟文斌一样,死在荒郊野岭。”
我想起文斌,就更忍不住了,呜呜呜地哭起。
我哭了一小会,哭声便小许多了。毛小羽蹲下来,松开血迹斑斑的手,用手背轻抚着我的小脸,温柔地说:“哭够了吧。我们得继续走,不能耽误了。”我擦干泪水,点点头,然后小心站了起来。
我们在林中一路穿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尽头——一面高耸陡峭的悬崖上。那时已入夜,站在悬崖边往下看,一片平坦的漆黑中有那么一处荧荧灯火。
毛小羽兴奋地指着那处灯火说:“看,那便是驿站。跑到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悬崖上有一条斧凿的石道直通崖底。这刚下完大雨,本来石道就湿滑,还没有护栏,像毛小羽这种修到心业的弟子也得小心翼翼,至于我这般孱弱的体躯即便手脚并用,也是胆战心惊。再说我双手都受了伤,虽然稍微愈合了,但只要一用力,那伤口便会撕裂。撕裂时那阵锥心的刺痛,疼得我险些直接栽倒。但终于,我们还是有惊无险地顺利到达崖底。
那是一片广袤的田野,正夕麦子成熟季节。我们在茂密的麦田中穿行而过,努力向驿站走去。
“你看,那边好像有人走来?”驿站一名全副铠甲的士兵说。
“好像还有个小孩?”另一名士兵说。
我们艰难地来到他们面前。见我们满身血污,他们都手持环首刀,作戒备状。环首刀是朝廷一种常见的制式军械,长盈四尺,单边开刃,脊厚坚韧,刀尖锋利,能砍能刺,刀柄有环,制作十分精良。
士兵长喝道:“你们什么人,怎么一身是血?”
毛小羽解下腰牌举起来,说:“我是华山弟子毛小羽!我们遇袭了,还有两个人在山里,你们赶快去支援。”
士兵长接过腰牌仔细端详,说:“你们都是华山弟子?”
毛小羽急切地说:“是的。得赶快,现在还来得及!”
士兵长放下腰牌,不慌不忙地说:“你们受了重伤,照顾伤势要紧。”然后他集合了几名士兵,命令:“你们几个做好准备;你,快马跑去报信!”
看着士兵长调度,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这时一个卫兵端了两碗水来,说:“先喝点水吧。”我举起碗就要喝,却被毛小羽打掉。框朗一声,陶碗碎了。
毛小羽一脸怒容,制剑在手,说:“差点中了你们奸计!”
士兵长厉声喝道:“小子,你胡说什么!”
毛小羽嘲讽道:“下药能不能注意点分量,这苦涩辛辣的气味,都能用鼻子嗅出来了!”
士兵长冷笑一声,说:“对于死人而言,什么气味都无关紧要了!”
他说完大手一挥,七八名卫兵一齐抄起家伙围了过来。
毛小羽左右环视,然后把剑插在桌面上,说:“华山乃天下第一帮派!我虽一名弟子,但解决你们,也就一招之内!今天老子已杀了十几人,再杀一批也无妨!谁想先死的,尽管上来吧!”这一唬,让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士兵长不以为然。他说:“是吗?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八个人一起上,看你挡得了谁!弟兄们,给我上!”士兵长怒喝一声,手持长鞭,靠近了两步。其他人受了鼓舞,也摆好阵势,一起围上。
毛小羽对我小声说:“人太多,自己想办法活命!”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已从几个方向一起抛出铁网。我立即滚到桌子下,而毛小羽拔剑而出,划开铁网,一跃而上。他跳到一半,一条长鞭从士兵长手中挥出,绑住了他的腿。士兵长发力一拉,毛小羽被拖下来,其他士兵举刀便刺。毛小羽反应快,弯身一剑挡开刀尖数把,落于桌上,压住铁网。
正此时,一把刀刺向了我,我立即滚向另一边,又一把刀刺来,我只得再滚回去。敌人见况,两边同时刺来,我避无可避,眼看要遭殃,毛小羽制剑横扫,一轮剑气猛然炸开,周围敌人只得退步格挡。只有士兵长全然不惧,挥舞长鞭,把剑气硬生生劈开了一个口子。他身后那人一扯,把铁网一收,毛小羽失去平衡,整个人在空中翻滚,眼看要摔到桌上。我赶紧双腿一凳,从桌底蹿了出去。
“晃当”一声,毛小羽用剑砍破了桌子,顺势把剑身插入泥土中。他以剑把为支点,整个人横在空中,双腿一伸,踢飞了一人。利用反冲力道,拔出剑来向士兵长飞扑过去。谁料旁地闪出一名士兵,举起大盾往地上一座,犹如构筑了一堵城墙。
一声砰然巨响,毛小羽砸到“城墙”上,重重摔倒在地,长剑也脱手了。毫无间歇,士兵长已跃过“城墙”,从空中举刀刺向毛小羽。我不曾想过,这些看似普通的士兵,配合竟如此默契,如此紧凑,根本不留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关键时刻,毛小羽反应过来,看准机会,一脚踢中了刀刃。长刀插入了毛小羽胁下空档,士兵长也失去重心,迎面撞落他的肩头。“啊!”“啊!”两声惨叫同时响起。
混乱中,我见到空中又闪过一道利刃亮光。原来不止士兵长一人,还有一名士兵从后面同时出击。我赶紧抓起身旁一块木板使出全身力量向那名士兵砸过去。木板砸中那名卫兵的手,长刀虽然脱手,但并未能改变他的轨迹。他以全副铠甲的姿态,直接砸到毛小羽身上。
“啊!”一股鲜血从毛小羽嘴里喷射到半丈空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盾墙后又冲出一个人影,大手一抛,撒开一张遮天铁网。我赶紧翻起身子,手脚并用,像狗一样在铁网落下前蹿了出来。
“堵住他!”一人喊道。
我才刚爬起,一名士兵突然从侧面冲出,像只野牛般猛撞过来。我被直接撞飞。那一刻我看着天空,好黑,好黑,黑得仿佛不是人间。然后我重重摔倒在地。我感到,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天莱!”毛小羽喊道。我想回话,却感到食道一股热辣,我张开口,吐出一滩鲜血。那人追了上来,对我就是一击重拳。这一拳,像只大铁锤般,轻松粉碎了我的胸骨,力道直达心肺。整个世界好像消失了那么一会儿,混沌成一片迷糊状。直到那人又给了我一击重拳,然后五脏六腑破裂的剧疼拉着我回到了现实。
“就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吗!”毛小羽声嘶力歇地喝道。
“对不起,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是士兵长的声音。
“你们究竟听命于谁!”毛小羽喝道。
“我们只认文书符印!”士兵长掷地有声地说。
“去你大爷的文书符印!”毛小羽怒吼一声,爆发了。那阵澎湃的气浪把的正要给我致命一击的那人和我一起抛向了空中。然后我再次重重摔了下来。后面的事情,我已不清楚。我能听见周围传来激烈的搏杀声,但我只能直勾勾地看着漆黑的天空,因为除还能喘气,我已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临死之际,我忽然想起了梓幻,不知道她在弥留之际是否也想过起我?
滴里嗒啦,滴里嗒啦,雨又下起来了。渐渐地,我已听不到厮杀声,只听到雨声,那声音真好听,好像一支安魂曲,安慰我这即将回家的灵魂。我感觉身子在变轻,疼痛在消退,呼吸在变慢,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直到有人猛烈地摇晃我,我才重新凝聚起仅剩的一点意识。是毛小羽,他没死,只是血淋淋得可怕。他身后还站着个人影,我努力分辩了一阵,才意识到是浩然。
“小羽……哥哥……”
“我在!我在呢!”毛小羽抓住我的手声音激动地说。
“浩然……哥哥……”
“没事了,不要怕,现在都安全了。”浩然安慰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好困,好想睡觉!”
“不要睡!一睡就醒不来了!”毛小羽大声喊道。
“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师父们马上就赶到!你再支持会儿!”浩然急切地回答。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梓幻那次,一阵热辣涌上心头,我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一大滩的血。一时间,天在璇,地在转,所有光芒都在飞速远离,我几乎什么都不看见了。
“天莱!”“天莱!”
“浩然哥哥……我……我死后……请把我埋葬到……到梓幻旁边……那样……她就可以……天天找我玩了……”我顾不上满嘴的铁锈腥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出我的心愿。
“天莱,别死!梓幻还活着!撑住!要撑住啊!”浩然大声地说。
听到梓幻还活着,我嘴角微微一笑,然后就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