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员乐了:“现在管住你了。在民兵的时候,还有点自由,现在是正规军,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你当了登城第一名,我一直用望远镜看着你,看你在发起攻击时的连续动作,如何处理临时发生的情况。”
柱子不好意思起来:“请司令员提出宝贵意见。”
司令员笑着说:“没有宝贵的意见就用不着提了,是吧?”这一问把柱子问得尴尬起来。
司令员给他解围了:“这都是老一套的说法,什么宝贵不宝贵的。”
柱子问:“司令员你在哪儿看的?”
“在高地上。”
“我看见高地上站着好多人,那上面还有一挺重机枪,对我们帮忙可大了!”司令员说:“我从你们出来,到冲到城墙根和城上敌人拼手榴弹、掩护架梯子、直到你登上城去,都看清楚了。你这小家伙,灵活、机动、动作快,不犹豫。不过,可别骄傲。人一骄傲,自以为是,就会愚蠢和痴呆起来,很快就会落后的。战场上是一场生死搏斗,一发痴就没命了。”
邓小平政委在一旁看着柱子的表情,柱子不好意思起来。政委问:“你们这是前卫吗?”
柱子回答:“是的。”
邓政委向司令员提醒:“天明就可能和敌人遭遇了。”
柱子问:“我们会和敌人遭遇吗?”
刘伯承司令员想丁一下点点头说:“可能。你们是前卫连,要特别留神,不要打盹,黎明前的一刻是特别容易瞌睡的,尤其是经过一夜的行军。告诉你们连长,遭遇战,‘两军相逢勇者胜’。一发现敌人就立即发起冲锋,同时抢占制高点。如果处于劣势,要勇猛地发起冲锋,把敌人打乱。千万别退缩、犹豫,那是要不得的。告诉你们连长,注意掌握部队,作好战斗准备。”
柱子兴奋极了,司令员亲口教给他打遭遇战的要领,而且让他把指示传达给连长。“两军相逢勇者胜”,这一句话鼓起了年轻战士的雄心,使他浑身都是力量。
部队过去之后,刘伯承司令员问张华:“你们处长呢?”张华说:“他下部队去了。他估计明天我们可能和敌人遭遇。”
司令员放心了,向张华说:“传下去,彭毓斌该露面了,特别注意黎明的时候,发现敌人部队要迅速展开攻击。”
民兵带着民工队伍从后面插上来。
披着什么雨具的都有,戴草帽的,披麻包片的,披蓑衣的,披油布的,打伞的;有的就淋着,没有一点遮雨的东西;走得特别急,唯恐掉队和被插乱。
刘伯承司令员问道:“是太行的民兵吗?”
“是”一个清脆的姑娘的声音。
司令员诧异了:“来了女兵!”
小玉走进来问候:“叔叔好。”她把草帽檐往上一掀,露出好看的女孩子的脸盘。“你们干嘛站在这里挨淋,不找个地方避一避呢?”
刘伯承司令员认出是小玉来了,夸奖地说:“好孩子,你是我们太行山的穆桂英,刚招了亲就来破‘天门阵’,把蜜月搬到战场上来过了!”
小玉狡黠地一笑说:“不好吗?”
刘伯承司令员说:“好!可对我这司令员来说不大好。打一个阎锡山值得那么猴急吗?总得想法让你们补过一下蜜月。”
邓小平政委说:“姑娘也刚强了起来,闯出家门打天下来了!”司令员说:“这样我们就多了一位能征善战的人。不缠脚就把女孩子都解放了。”
小玉说:“给女人缠脚,都是那些损阴坏德的人想出来的。”
司令员同情地说:“让那种损阴坏德的人和封建主义一起被铲除吧!这肯定是皇上或给皇上拍马屁的人干的。”最后说:“你们注意,前边没有队伍了,你们就停下。和敌人打遭遇战不是你们的任务。”
邓小平政委提醒小玉说:“现在前边还有正规部队,柱子刚刚过去,他知道你出来吗?
你可以追得上他。”
小玉不愿在家待着,出来参加工作,为支援战争,为部队做事,她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更何况和柱子结了婚,爱人参了军,她能待在家里吗?她要为解放上党贡献自己的力量,去参加作战,哪怕再艰苦,忍饥受累她也是甘心的,为此而感到安慰。
她和柱子的感情,是在一次反扫荡中开始的。那次袭击日本鬼子,她的脚被扎破了,情况又很紧急,必须立即转移,小玉是痛得一步也动不了,女孩子的脚上一点老茧都没有,又被扎一个窟窿,鲜血直流。柱子一鼓劲把小玉扛在背上,但是山坡很陡,两只手必须腾出来攀着石头和树枝往上爬,他不能用手臂扶住小玉。他向小玉说:“小玉,咬紧牙,用你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
小玉紧紧地搂住柱子的脖子,咬住牙忍住痛。柱子背着她,用手抓住树枝,脚趾头使劲抠住地,鼓足了力气爬上一座大山,小玉清清楚楚听到柱子艰难的喘息声,汗水顺脖子往下流;脚下不住地打滑,有时柱子不得不跪在地下往上爬,一刻不停,不叫苦,不抱怨。后来,终于脱离了危险地区,隐蔽到一片小密林子里。小玉才看到柱子的十个手指、十个脚趾都破了,冒着血,鞋子也早已不见了。小玉难过地哭了。她捧起柱子的脚贴在自己的脸上说:
“你是铁人,你说一声也好,怎么一声不哼……”柱子的手、脚破了,裤子破了,膝盖出了血,他憨厚地一笑:“这不算什么,总算把你救出来了。”
就是这一次,小玉偷偷地用手掌量了柱子的脚的尺寸。这一点柱子是不知道的。从此她开始学做男鞋。
是战争把他们两个牵到一起来了,她恨战争,又把这一段生活作为甜蜜的、永远忘不掉的回忆刻在心底。战争和她血肉相关,革命事业和她相依为命。她要求参军,要求上前线,这样可以克服由于对亲人强烈的想念而带来的苦恼;和亲人一道并肩战斗,也是她最大的安慰。
这次支前,她没有让柱子知道,但是得到了大娘的同意。洞房一夜,她就下了决心上前线,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说,不让柱子为她分心。她曾经听说,打屯留时,柱子是登城第一名;在长治城下的时候,她也没有见到柱子,今天打击阎锡山援兵的时候,他们倒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柱子正沉浸在和司令员对话的激情之中。和司令员不期而遇,这样高的司令员,指挥千军万马的大战役,和一个士兵一样挨雨淋,站在路边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特别是司令员说到和敌人遭遇时,“两军相逢勇者胜”,真是说到他的心里,一句话点燃了他心里的火,他浑身是胆,恨不得立刻遇见敌人,他多么盼望着黑夜快点过去,天快点亮起来。
就在这时,民兵插了过来。
有一个民兵走上来,一只手悄悄地拉住柱子的衣襟。
班长金虎是个明白人,立刻下令:“柱子出列。”然后挨近柱子悄声地、用半带命令的口气说:“十分钟后归队。”说完,他带着全班往前走去,头也不回。
柱子和小玉这两个年轻人,离开大路,只走了十几步,就被夜色和雨雾吞没了。他们身上全被雨浇透了,他俩被这意想不到的重逢、征途上的邂逅相遇而感到无比的幸福。此刻,一对年轻人什么话也说不出,他们身上全被雨浇透了,忘记了衣单,忘记了身寒,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好像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也不存在了,只有这一对情人。
就这样足足有五分钟,他们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是在荒山野外,是在紧急行军,是在赴战的中途,浑身水湿、寒冷、疲累,明天就要和敌人战斗啊!
柱子没头没脑地问:“小玉,谁叫你来了?”
小玉乐了:“傻样儿,你没见我带的枪,我怎么能不来,还等着别人叫吗?”
柱子直用拳头捶他的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能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呀!”
小玉说:“你没想我吗?”
柱子说:“我一直在想。”说着又紧紧地抱在一起,四日相视,看个不够。多么难得、多么珍贵的时刻呀!“小玉,你浑身都湿了,冷吗?”
“冷,大家都在雨里……”
“你们怎么赶上来?”
“邓政委告诉我,‘你快撵,柱子刚过去’,我就撵来了,要是邓政委不说,也就过去了。”
“你见了刘司令员和邓政委吗?”
“见了。……你想我吗?”
柱子又遗憾地说:“打起仗也许就顾不上想了。”
小玉说:“我会想你的。”
柱子说:“我也想你,如果我挂了彩你抬得动我吗?”
小玉说:“这回该我背你了!”
柱子说:“你背不动,你只亲我一下就行!”说罢,柱子一下警觉,推开小玉说:“再见吧,小玉,来不及了,我得追队伍。”他撒腿就跑。顺着大路往北,头也不回。
路旁忽地站起一个人来,将柱子一把抓住:“柱子,你急什么?别跑了。”
柱子一看是班长金虎,他放心了:“班长,我怕误了时间。”
金虎说:“全连刚过去,我在等你,小玉呢?”柱子说:“我把她丢下就跑了,她会找到她的队伍的……。”
金虎抱怨说:“你真差劲儿,你急什么?你们再待一会儿都来得及,我才走出二百步远。”
柱子说:“假如这工夫和敌人遭遇上呢?”
金虎很有把握地说:“敌人不敢夜行军,遭遇最大可能在拂晓前后。”
柱子说:“如果全连都投入战斗,唯独我一个人掉了队,我真没脸见人。”
天渐渐地明朗起来。黑夜在消退。几路部队向预定地点开去。
现在已经清晰地看到磨盘垴和老爷山。地形逐渐高起来,大路伸向一片丘陵地段,出现了一个个叠起来的地坎。雨停了,雾在缓缓地散去。柱子想起司令员的话,警觉而又灵活的两眼,睁得大大地向前方扫视,留神地看着路的尽头和远方的村庄、地坎。忽然,在逐渐散去的雨雾中,出现了灰蒙蒙的人影,先是个别的;尔后,是黑压压的人群,从对面过来,敌人出现了。
这一刹那,柱子意识到是和敌人遭遇了。敌人全身水湿,淋得嘴脸发青,全无血色。刹那间,双方都被禁住了,停止了前进,还没反应过来,双方都没有采取行动。
金虎大叫一声:“打——”这一喊把柱子提醒了,手榴弹腾空而起,响起一片爆炸声。金虎带着全班发起了冲锋,战斗开始了。一开始就是激烈的,手榴弹、步枪、轻机枪、冲锋枪密集地对射着。
敌人完全没有防备这一猛烈的冲击,最前边的人卷了回去,被后边的部队阻住又涌了回来。激战展开了。
柱子的连长听到手榴弹响,连想都没想,立即下命令:“上刺刀,跑步前进。”他掏出手枪向前面跑去,一上去就展开白刃战,后援部队紧接着跑步跟了上来。
这时柱子想起司令员的话:“两军相逢勇者胜。”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出这句话的意义。他一马当先,冲人敌群,不给敌人以反手的机会。真是初生牛犊儿不怕虎,不管敌人多少,他端着枪冲向敌人,打得敌人东倒西歪。这时他什么都忘了,连他自己也忘了,只知道冲杀,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左冲右突,劈刺,抡打,所向无敌,打得敌人来不及闪躲和回避。他只有一个念头:消灭敌人,取得上党战役的胜利,解放上党人民。他身上进发出遏止不住的力量,像战神附在他的身上。班长金虎立刻下令:“猛冲过去,击败敌人。”他带领全班冲了上去,真像猛虎下山一样。
连长、营长、团长带着后续部队投入战斗。在这片不知名的旷野展开一场大战。
小玉一听见枪响,她的心立刻咚咚地跳起来。带起民兵和民工就朝枪响地方跑去,也不管有没有道路,恨不得一步跨到前线。她不知怎么回事,就像浑身失去了重量,遇见一人高的塄坎,一跃而上。
小玉一边跑,一边想:果真应了柱子的话,行进中间和敌人遭遇上了。柱子是前卫连,最先接触的自然就是他们。她听到前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好像每一颗子弹都从她心上穿过似的,她在关心着柱子的安危。
伤员已经被送下来,每个人都鲜血淋淋,一身泥水,她顾不得看都是什么人,只是迅速地抢救,立即让人抬到后方。她又带着人往前跑,恨不得一下冲到最前边,想找见她的亲人。她想起柱子的话:“你背不动我,如果我受伤,你亲我一下就行。”泪水糊住了她的眼睛,看见鲜血淋淋的战士,她怎么不心痛呢?
这时小玉的心情是矛盾的,担心柱子被抬下来,又想到前边去找见他。
战斗是激烈的。后续部队都跑步上来。步枪都上着刺刀,战士脚步唰唰地响着,人们的眼睛睁得很大,急促地喘息着前进。
这时小玉才体会到什么叫“心惊肉跳”的滋味。尽管部队把大路堵住,她仍然一步不让地带民兵和民工往前跑,冲上去抢救受伤的战士。
敌人被逼退,我们占据了磨盘垴。
鼓毓斌接到报告:“八十三军前卫师和共军遭遇于王家渠、白龙坡一线。现在我占据磨盘垴制高点,形成对峙的局面。战斗激烈,伤亡惨重。”
彭毓斌眉头一皱,自言自语地说:“问题严重了。”
参谋长从皮囊里掏出地图,两个人就在马上研究起来。
行进间发生这种情况是令人恼火的,前进不得,宿营也不成,必须立即打开僵局,抢占制高点。彭毓斌指着老爷山说:“命令二十三军,迅速抢占老爷山。不夺取制高点,就会遭到全军覆没的危险。”他以为共军是顺着白晋线来迎击他的。他尽快地闪到西侧,控制质亭到屯留的公路;同时命令部队停止前进,立即架起电台。又派人通知他的副总司令胡三余,告诉他前边发现情况,部队暂停,把炮迅速架起,选择有利地形,支援磨盘垴和老爷山战斗。
命令下达后,彭毓斌狐疑起来,问他的参谋长:“从战场上战斗力看,我们接触的是共军主力部队,这是可以肯定的,问题是:这是刘伯承派出的少量主力部队?还是他的大部队?
莫不是刘伯承把攻城的主力部队调过来打援兵?”参谋长询问送报告的人:“你说,你们遭遇的是共军大部队?还是少数部队?”报告的人回答:“共军投入的兵力不少。当时顾不上往远处看,被雾挡住了,什么也看不清。”
“现场上敌人投入有多少兵力?”
“有一个团。”
彭毓斌向参谋长说:“向长治联系。”
在等待的过程中,彭毓斌下马,在草地上徘徊,他百思不解:长治昨夜发报,四个关都展开激战,共军攻城甚急,有两处登城未遂。今天接触的到底是刘伯承大部队?还是小部队?
一时难以判断。
参谋长走来报告:“早晨长治城四关平静。”
彭毓斌说:“一夜之间,共军不会赶到。糟糕的是得不到长治的真实情况。”
参谋长为难了,好半天他才用商量的口气胆怯地说:“是不是退据沁州,首先解除后顾之忧,再作进取之计?”他望着他的主官,等待彭毓斌的答复。
彭毓斌听了,未带愠怒之色,而是摇摇头说:“那样做了,只会使你和我难逃罪责,我们一起向‘会长自裁’,现在底细不明,难以决策。走,上老爷山。”
参谋长很感激总司令的提醒,他伸手拦住彭毓斌说:“总座留步,我去。”彭毓斌说:
“现在不要推让,到前边去了解情况,可以不失时机地就便指挥;待在后边情况不明,往返请示又费周折,决心难下。我们一同去。”
他们上马向老爷山驰去。
二十三军部队已经开始行动,四十七师受命夺取老爷山。部队在运动。
老爷山,在磨盘垴西南方向,从太岳山伸出的支脉,经过走马岭东来,到浊漳河谷,山脉又突然耸起来,成了老爷山和磨盘垴两个山峰。磨盘垴瞰制着白晋路,阻住浊漳河流向东北,经过襄垣东去。老爷山瞰制着沁州通电留的公路。
彭毓斌亲自出马,他想:和士兵同甘共苦,才能使士兵少有怨言而为他效命。部队淋了几天的雨,浑身上下一无干处,饥寒交迫,疲累不堪,一旦解体,全军覆没。他要亲临前线鼓励士气。只有夺取老爷山站住脚跟,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且现在全部人马都挤在野外露营,这一情况,比什么都更令他担心。他向参谋长说:“关键时刻,带兵的人要身先士卒,现在正是严重关头。”
山径崎岖,路被水冲成了河床。前边已经打了起来,后续部队跑步前进。路滑又陡,士兵简直是成群的向老爷山上爬。彭毓斌没想到,老爷山已经被共军先期占领。
老爷山主峰,像一个窝窝头似的,突兀高耸的山峰,直立在云雾之中,四下雨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