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关连天争夺,已经不见房舍的样子,成了一片废墟。硝烟弥漫,机枪、步枪子弹像看不见的梭子穿来穿去;手榴弹声震耳欲聋。敌人在拼命地攻击,我们在全力地反击,战斗激烈,有几座房屋已被敌人占领,团长徐其效受命夺回,恢复原来的阵地。他这个团从春天开始,自沁源出发南下中条山,开辟中条山区的工作,一直打到黄河边上;尔后,又在中条山北坚持战斗。日本投降后,受命北返,一路追击史泽波到长治城下。现在,接替五十七团投入长治北关。命令下达后,战士端着刺刀跑步前进。一进入北关,就和史泽波主力三十七师展开白刃战,一个连一个连地投入攻击,把敌人打得节节后退。这是一场罕见的浴血搏斗,战士们杀得眼都红了,衣服上,刺刀上,胳膊上,全是血迹斑斑,杨文彩又被赶出了北关。
史泽波火冒三丈,在发往太原的电报上签上“十万火急”四字。
杨文彩浑身是血,像斗急了的狗一样红了眼。他向史泽波要人:“给我人!没有人我没法支撑……”史泽波冷冷地说:“即使把别的师都交给你,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现在是被包围,没有地方抓人补充。现在四个关都展开了战斗,刘伯承以三个纵队对我,我有什么奈何!
我刚发了电报,叫太原十万火急派援兵来。”
杨文彩大骂蒋介石:“老蒋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的兵不敢打?再拖几天,我就成光杆司令了,他在看我们的笑话。”
史泽波说:“发报太原,催彭毓斌火速赶来。”
参谋长崔杰说:“把你的人整顿一下,有一个营编一个营,有一个连编一个连。援军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不断地发起攻击,破坏共军登城的准备。刘伯承是想在彭毓斌到来之前,攻克长治城。再坚持两天,长治不失,援军就会赶到。彭毓斌带了三个军、八个师,刘伯承虽然善长围城打援,但我援兵多,他也无可奈何。”
彭毓斌带着八个师,两万多人,配以二十四门山炮,浩浩荡荡,此时正在翻越春秋时晋国介子推隐遁焚身的绵山;只是这次他体味的不是被火烧得热不可耐的滋味;而是经受着不紧不慢,没完没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彭毓斌的两万多人,淋得像两万多只落汤鸡,在泥泞的路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士兵们冻得上牙打着下牙,嘎嘣直响;每个人的脸,都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史泽波在长治城里喊叫,阎锡山坐在长官司令部里直催。彭毓斌、胡三余骑着马冒雨爬过绵山,雨水顺着他的雨衣直往下流,大雨浇得他们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狗。士兵和下级军官徒步走着,两万多人的脚下如同踩了四万多只小蛤蟆,每一脚踩下去都发出叽呱叽呱的响声。
彭毓斌为了防备共军的袭击和埋伏,想出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撇开大道,沿两侧山岗小路前进。没想到雨季到来,秋雨好像给士兵脚下加了油,要么就是滑得摔倒,要么就是堵塞通道。彭毓斌又不想改变自己的高见,只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雨里淋着。
彭毓斌回忆着太原出师的情景。阔绰的庭堂,明亮耀眼的灯光,美酒、佳肴、香烟、水果,在桌上摆得琳琅满目,富丽堂皇,人们都喝得薰薰欲醉。彭毓斌遏止不住心中的喜悦,统率三个军八个师,带二十四门山炮去上党援救史泽波于危急之中;又是司令长官亲口授命,好不威风!一到这荒山野岭,遇上这场连绵秋雨,没有悦耳的丝竹之声,只有萧瑟的阵阵秋风,偶尔还听到野狐和饿狼的吼叫,真让他感到大煞风景。日本是投降了,但是和平却遥遥无期,如今借外国人之力打一场国共战争,说起来真是寒心。山西,早已经失去了‘表里山河’的局面。一九三六年红军东渡,搞得整个山西不安起来,蒋介石乘机派兵进驻,从此阎锡山一统山西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日本人占了八年,共产党在日本占领区发展了起来,山西如今只剩晋中这块弹丸之地,四处都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
彭毓斌越想越冷,他的牙齿也上下不停地厮打起来。
胡三余还是挺得住的,因为他在日本留过学,学过炮兵专业,倒有点中国式的“武士道”精神;挺着脖子让雨水直往脊背下流。他不想说什么,只是默默无言地想个人的心事。
绵山上过去只烧死一个介子推;可今天绵山上冻死的却不只一个人,队伍只要一停下来,就有人再也爬不起来了。彭毓斌向他的参谋长说:“传下命令,不许停留,不许掉队。越过绵山宿营。”
绵山顶上风雨交加,土兵们饥寒交迫。
从子洪口到沁州六十五公里,全是山路,河水暴涨,桥梁塌毁,军马坑陷,士兵叫骂。
部队一住下就和太原联系,每次联系都是“火速前进,十万火急”。“共军攻长治甚急”。
“长治四关连天激战”。“风雨无阻,日夜兼程。”
彭毓斌心烦意乱。哗哗的秋雨把他的心都打透了,听到这种电报更让他心急,向他的副官说:“给太原发报:‘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士兵食宿无着。”
夜。宿营。
村庄一片混乱。到处是篝火,照得山庄一片通明,屋子里,破窑洞里,牲口棚里,空房子里,帐篷里,门洞里都挤满了士兵。士兵脱得只剩下内衣,赤着上下身围着火烤衣服。地上丢的鞋袜像一堆烂泥。
在彭毓斌的司令部里,副官、参谋、护兵在围着火烤衣服。
一个副官走来报告:“电台架起了。”
彭毓斌说:“给长治发报:我军风雨无阻,日夜兼程,本日进抵漳沅,望兄大力坚持,刻日歼刘伯承于长治城下。”
副官提醒他:“天亮了,总座。”
彭毓斌抬头一看,果然窗纸发白了;但由于早晨气温下降,秋雨又紧密地落起来。门外如同隔了一道珠帘,遮断了视线,云层压得很低,紧紧地罩住了两侧的山峦,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彭毓斌无可奈何地说:“出发。”
副官迟疑着不动。雨又下大了。
彭毓斌明白了副官的意思,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怕雨误了战机而掉了头,不如淋着雨前进。救兵如救火。”他自己带头披上雨衣走了出来。
于是冒雨出动。刚刚烤干的衣服又被打湿了。大炮、人、马、辎重车辆都在雨里向南移动。队伍像一条长蛇,沿着浊漳河谷前进。
长治城东南北天河村,晋冀鲁豫军区司令部,都投入了攻城的准备工作,异常忙碌。
九月二十一日,太岳纵队攻占长治城北关。争夺长治北关的战斗,一直在激烈地进行着。尔后,太行、冀南部队相继逼近长治城东、南、西关。史泽波依然拚死争夺北关,北关的战斗持续了整整八天。夺取长治城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但是,恼人的是连绵的秋雨,密雨笼罩着整个上党盆地,战士们每天都浸在水里。刘伯承司令员成竹在胸,他着眼在彭毓斌的援军。如果敌人的援军逼近,我将处于被动;如果硬打硬拼,即使打下长治,部队损失将是很大的。到那时,我们既无力歼灭援军,更无力对付平汉路上的敌人。孙连仲的先头部队四个军,新八军、四十军、三十军、三十二军,全部集结在安阳一线;第二梯队二十七军、三十八军、八十五军已经从新乡北移。胡宗南的十六军、第三军已经转到正太路向石家庄推进了。彭毓斌援军的先头四个团,于九月二十七日到达沁州。二十八日推进到沁州以南三十里的新店、南里村一线,现在出现他一贯主张的“势险、节短”的局势。
司令员走到地图跟前,察看沁州到屯留之间一带的地势,放大镜缓缓地在地图上移动着,好像从中寻找什么。
各种情况都加剧了,矛盾集中了,紧急了。迫切需要主官拿出主意,立即作出决策。人们在担心。
作战处长梁近,从消极方面看待当前出现的问题。他认为参谋业务,只限于反映情况。
工作中他缺少独立的见解,缺少大胆进取的精神。情况顺利时没有问题,情况稍有差池时,他就犹豫;甚至形势完全逆转时,他就会口出怨言,对上边的指示生搬硬套,不加分析。他认为这是上边下来的,完全可以不管事实。他好的是敢提意见,所以邓小平政委肯定他这一点。
今天又遇到这种情况了,他想一举夺下长治城,再返回去打阎锡山的援兵。可是平汉路的情况越来越紧了,很显然,蒋介石意图南北对进,打通平汉路,把十个军进入华北,这一严重情况不可低估。目前,长治北关一直进行着激烈的争夺战,陈赓司令员已经投入两个主力团。史泽波也不惜血本,顽固坚守,双方都打得红了眼。如果我们对长治攻而不克,阎锡山的援军赶来,我们势必处于被动。这一切表明,情况对我不利,对敌人有利,令人担心。
机要科长送来毛主席从重庆拍来的电报。
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看过之后,交给作战处长梁近。
梁近看过电报激动起来,这电报上点明他没有解决的问题,他说:“毛主席高瞻远瞩,站在重庆,看到了全国的大局,指出:‘平汉作战,是全国主要战场,此役关系重大。为了保持持久作战和各个歼灭敌人,抑留更多的敌人于平汉路,完成本战略区的历史任务’。电报着重指出,平汉是全国主要战场,应抑留更多的敌人于平汉线。我们目前的作法,不符合中央精神。现在长治坚城攻取不易,北边敌人援兵又到,距长治城只有两天的行程。平汉线敌人开始行动,所以毛主席指出:平汉线是主要战场。平汉线我们只控制了元氏以南到武安一段。邯郸、安阳还在敌人手里,应集中主力于平汉线,攻占邯郸、马头、磁县,作迎敌的准备。”
司令部的空气,又一次紧张了,人声一下子寂静下来,连外面哗哗的雨声,都无人过问了。
上党战役,从发起到如今,形势步步逼人,而眼前的事又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那么顺手。一到关键时刻,多种非议纷至沓来,总有人犹豫不定。远在千里之外是关心、担心;身临其境的人,又被复杂的情况迷惑不解,议论纷纷。可是打仗不是纸上谈兵,而毛主席的电报上提出“持久”的问题,没有一个坚强的落足之地,从哪里去持久地坚持下去?
他必须有作战的阵地,立足于他的岗位去统观全局。可有时候过一个“关”太难了。在这里,曾经有过战国时的“长平之战”,老将廉颇被革职,赵奢的儿子赵括来执掌兵权,一反老将廉颇的方略,结果是血染丹河。
张华高兴地闯进来说:“邯郸、马头、磁县解放。”
刘伯承司令员一下子站起来,望着张华那张兴奋的脸。这个消息给整个司令部带来了欢乐。
刘伯承司令员如释重负。最能干的指挥员也都有他自己的甘苦。在关键的时刻,也有压得喘不过气来、寝食不安的时候。因为他已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倾注到决定人民命运的生死搏斗上去了。那时候,常常会使人血液凝结,专心致志地去分析敌情,权衡轻重,力排非议,承担怨怒。当好消息传来,也真会使他高兴得激动无比。这个消息太振奋人心了。邯郸解放,给了蒋介石当头一棒;给上党战役争取了时间。
刘伯承司令员感触地说:“头痛治头,脚痛治脚,不是独到之见;头痛治脚,脚痛治头,才是辩证法。我们打上党,正是为了迎接平汉线上孙连仲的十万大军。‘抑留’是可以的,主要是由消灭敌人多少有生力量来定。这就取决于上党在谁手里的问题。他向张华说:“请一位五十来岁出过远门的向导来。”
张华走出去。这样条件的向导,是不难找到的;特别是解放上党,又是刘伯承司令员亲自指挥,人们会乐意作这个向导的。
向导被带进来。
刘伯承司令员就着地图详细地询问向导,沁州到亭的道路情况;老爷山、磨盘垴的道路;什么情况下发水,水势急不急;有桥没有,水深水浅;能否徒步,村庄大小等等。向导一一回答了司令员的问询。司令员同邓小平政委商量:“彭毓斌有一天多的路程,我们也是一天多的路程,最大的可能……”他指着地图说:“我们和彭毓斌相遇在屯留以北,磨盘垴、老爷山之南。在这一带……”他指着地图说:“歼灭彭毓斌的援军。往南不让他进屯留城,也不能让他控制磨盘垴和老爷山。”说罢,他舒了一口气:“我担心的是邯郸。打下邯郸,我们就可以喘一口气了!”邓小平政委说:“立即部署打援,同时电报中央,讲明情况。”
人们的脸色也开朗了。
刘伯承司令员说:“邯郸、马头、磁县打下来,给我们争取了时间,给蒋介石准备了战场。蒋介石就是要在上党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刻,以两路大军南北合进,袭我侧背。阎锡山是等我攻长治城不下,才来援兵,以便在长治城下击溃我军。陈赓猛攻长治北关,就是为了调阎锡山和蒋介石来。打仗的事,就是要去牵住敌人的鼻子,不要让敌人牵住我们的鼻子走。
现在决定:攻城打援。”
陈赓、李达、陈锡联、陈再道都冒雨赶来。因为按预定计划,今天对长治城发起总攻。
人们对这场雨发表着议论。刘伯承司令员把手一招说:“别坐下了,雨衣也别脱了,你们还得赶快回去准备行动。”他指着地图说:“阎锡山援军已经过了沁州,明天将继续南来,驰援长治。现在决定:陈再道指挥冀南部队,和太岳决一旅全部及于、石支队为攻城部队。猛攻长治城,吸引着彭毓斌向长治来援。李达参谋长、陈锡联指挥太行二支队、四支队、十七师,为打援的右冀队;于9月29日十一时前,集结于屯留以北之北村;中村一线。陈赓指挥三八六旅,太行第三支队,为打援的左冀队;于9月29日上午十时,进至屯留以北之董庄一线。三十团为独立支队,隐蔽集结于襄垣以西,待援军后尾越过夏店,由北面尾击敌人。总部于9月29日七时前进至黄碾镇。回去立即行动。”
各纵队司令员,匆匆走出司令部,又消失在密雨里。
刘伯承司令员走到邓小平政委身边。邓小平政委正在给延安和重庆起草电报。他说:“给中央和毛主席报告,说明情况。”他在纸上写着,刘司令员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政治委员的笔在纸上移动:“中央、毛主席:阎锡山以最大决心争夺上党,我已攻下襄垣、屯留、长子、潞城、壶关五城。现阎锡山派三个师南援长治,我决心以一万人,继续围攻长治,二万人准备消灭援军。因上党地区连日阴雨,影响作战,以致拖延。现在我作战重点是消灭援军,如长治敌人出击,则乘机攻占长治;否则,不拟再攻长治。留一部分队伍围困长治、沁州敌人,主力立即执行阻蒋北上的任务。冀南部队于消灭援军后,即开赴平汉前线。如太行、太岳主力阻蒋北上,则整个晋南地区空虚,在进行‘向南防御’时,将是较困难的游击局面。”写完,向司令员说:“以我的名义签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