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泽波站在长治城楼上,用望远镜向北面观察,可以远远地看到襄垣东侧的大山,但是望不到襄垣城。而襄垣城和长治城中间,只是一片村庄和树丛,丘陵地上,覆盖着庄稼,高粱穗子已经红了,一片丰收景象。他想用武装掩护抢收,以备在城被围时不乏吃的。可是听说襄垣告急,惊得他一跃而起,走到城楼上。这时,他听到北面茫茫云山之中,传来轰隆的炮声,震得他心咚咚地跳动。顿时觉得心慌意乱起来。他到这里才一个星期,八路军就开始还击。据说那天从他头上飞过的飞机,上面就坐着刘伯承,这使他感到莫大的不快。他想:
刘伯承打仗,一出手就置对方于死地。这次刘伯承拿襄垣开刀,使他感到莫大的威胁。打襄垣,切断白晋线,切断上党的补给线,关闭了上党的大门。襄垣地处沁州和长治城的中间地带,两方面都是鞭长莫及,无力增援,这是刘伯承的“攻其所不能救”,使他陷于死局。他意识到自己的厄运已经降临了。
开始,阎锡山是打算让赵承绶来夺取上党的。后来,阎锡山因急着在日寇未投降之前就进入太原,派赵承绶先去太原和日本人联系;于是把史泽波从十九军军长的地位,升为第八集团军副总司令。史泽波从临汾出动,乘陈赓主力北出平遥、介休,南面空虚,他便不费吹灰之力,占了上党六城。赵承绶在他出发前的宴会上,曾举杯祝酒,吹嘘地说:“站在太行山上吼一声,河北;河南都得应一声。”宴会上,酒兴方浓,阎锡山给他又升官加爵,又委以重任,授以重兵。史泽波曾经为此多喝了几杯,以为日本投降后,就可全力“灭共”了,而且认为美国出力帮忙,蒋介石又大举进兵,共产党的末日即将降临!
史泽波到长治城的头一天,他真是得意洋洋,说不尽的舒坦。日本元泉福旅团,从长治城撤到沁州,史泽波感到这是釜底抽薪,有一种孤独、被遗弃的感觉。他再也“吼”不出一声了,以后的日子都是提心吊胆过的。自从得知刘伯承从延安回到了晋东南之后,他心里时刻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不仅国民党的将领对刘伯承都感到威慑,就连日本人也都对他大大的折服,一听到刘伯承的名字,就胆战心惊。
参谋长崔杰走来,看见史泽波一声不响,两眼发直,心里就明白了。他悄悄地走近来,不使主官感到打扰,站在一边。
三十七师师长杨文彩走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连天连夜,没完没了地做工事,士兵疲劳已极……”一见史泽波没有理他,立刻止住怨言,放轻脚步,以眼示意参谋长,问是怎么回事。
参谋长崔杰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说话,都站起来,听着北面传来的炮声。他低声对杨文彩说:“刘伯承真是厉害,名不虚传,他是将才,又是帅才。我们一来,他把部队都调开,脱离接触。等到我们刚驻下来,分兵守城之际,他却对着我们的咽喉部位回马一枪……”
杨文彩只会打仗,不学无术,不满地说:“你们是参谋,讲战略、战术,我是带兵的,讲打仗。有我这一师人在,要让共产党用死尸填平长治城壕。你讲的那么多都是瞎话!”参谋长崔杰无可奈何地说:“可惜的是我们只有一个三十七师。”
史泽波心神不定,脸色灰白,强作镇静,向参谋长说:“给太原发报。共军猛攻襄垣,襄垣丢失,上党不保。”
他们匆匆走回来,进到司令部里,参谋长崔杰拟好电报请他签字。史泽波接过来正要签字,一个参谋进来报告:“襄垣联系中断,呼叫不应。”
史泽波听罢,一下子坐在沙发上,电报纸在他手里抖着。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
参谋长从他手里把电报纸拿过来。那上面写的是共军“猛攻”,现在襄垣已经失守。
这一刻,史泽波失去了一切骄矜和做作。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忽然受到这一意想不到的打击。他一时呆如木鸡,不知如何应付这种难堪的局面才好。好久,他才问他的参谋长说:
“北路被切断,怎办?咱们的粮食和弹药如何?”参谋长崔杰说:“粮食、弹药可以维持半年。”
史泽波说:“那就有办法。日军撤走后给我们丢下了全部物资。”
参谋长崔杰说:“粮道被切断,终非长策!”史泽波愣在那儿,他好像在想什么,忽然,他把胳膊伸向参谋长:“把我拉起来!”
参谋长崔杰拉史泽波,史泽波一跃而起。伸展衣襟,整整容,走向地图跟前,一边看,一边寻思,设法寻找救他出困境的灵丹妙药,但是丝毫也找不出可以宽慰他的东西。只有五座孤城,孤零无着。他走到西面,察看晋南,他说:“胡宗南两个军占了运城。”
崔杰异常冷漠,并没有为史泽波的天真而感动,他说:“胡宗南,一半是假途,一半是灭虢,两者都不是为了我们。”
史泽波瞪起眼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参谋长说:“假途,是通过山西到河北去占地盘。灭虢,侵入晋南就再别想赶他出山西。”
史泽波说:“至少可以钳制住陈赓。”
参谋长崔杰没有笑,只是动了一下鼻翅,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说:“陈赓就在我们身边,并不在同蒲线。”
史泽波又走到东边,还是对参谋长说的话不以为然:“你看这里!”他指着郑州。
参谋长崔杰说:“七个军的阵势可以形成一种压力。”
史泽波说:“你只记一条就够:蒋介石是打共产党的。”
参谋长也不示弱,提醒史泽波:“中央军绝不会为晋绥军打仗的,就像晋绥军不为中央军卖命一样。”
史泽波有点恼火了:“不对!我们现在就是在为中央军打仗。”
参谋长说:“我们占的是山西的地盘,是上党的长治,不是洛阳,也不是郑州。我们必须充分地认识我们的处境,我们的处境不妙。”
史泽波说:“给太原发报。”
太原。
阎锡山的长官司令部。
阎锡山正高兴他进了太原城,住进他原来的房子,蒋介石又给了他受降的权利,一切都很顺利,就等着反过手来杀共产党了。突然接到电报:襄垣失守。他大惊失色,浑身哆嗦,望着他的参谋长郭宗汾眨着眼睛,好像他根本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他早已忘了史泽波,因为上党已经到手,而且有五个师摆在那里;北面又从傅作义手里争得了大同。一个是战略要地,一个是煤都,不费力地都弄到了手。蒋介石又急着往华北进军,往山海关运兵,形势是喜人的。共产党一筹莫展,这次他们什么也没有捞到,没有得到大城市,也没有得到美国的救济,更没有捞到武器装备,只捞到穷山沟。别看他们叫得凶,嘴巴是顶不了事的。所以阎锡山每次宴会上都举杯庆祝,和日本人握手言欢,还聘请日本人为他的顾问;把一个日本旅团摆在沁州,只等着蒋介石对共产党下手,他就开始行动了。
襄垣失守的电报,给了他迎头一棒,真把他打得呆了。
阎锡山进了太原,就像海绵见了水一样,把好吃的东西,好喝的东西,往肚子里装,以补偿他在吉县“克难坡”上爬上爬下所消耗的体力,很快地使得他脸上增加了半寸厚的脂肪。脸色红润得要往外流油,眼皮也耷拉下来了,睁眼都得用很大的气力。行动迟缓,反应差池。只是襄垣失守的电报一到,他像给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痛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郭宗汾说:“看来刘伯承要和我们争夺上党。上党,等于我们是从他手里拿过来的。”
阎锡山翻着他的肉眼皮,瞪着发黄、混浊的眼珠子望着对方,重复着他听到的话:“刘伯承要和我争上党?给给给……重庆发报。”
郭宗汾说:“重庆此刻顾不上我们。”
阎锡山火了:“你说甚?为了我们?我为了谁?我还为了他呢!”他说的“他”指的是蒋介石。“我钳制了刘伯承、陈赓,把他们的主力吸引到上党来,使同蒲、平线两线空虚。告诉他,希望委员长加紧督军前进,使刘伯承腹背受敌,上党之围可解。”他越说越来劲儿,精神也上来了。在地上来回走动着,发着牢骚:“他不要藏奸。”
郭宗汾知道他在骂谁,也知道司令长官的毛病,自己本事不大,本钱不多,又不认输,总是骂人。他为了让下属跟着他去卖命,在一阵惊恐之后,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数落着:“他和共产党坐在一条板凳上谈判,迟迟不进兵,这是老蒋消灭异己的老一套,看着我和共产党火拼,他从中找便宜。告诉他,上党丢了,中央军休想北进,如果上党落到共产党手里,下一步就是共产党和他争夺中原。那时我阎锡山也会坐在一边看笑话。”他气势汹汹地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给郭宗汾下令:“发报重庆,催中央军火速进军。”
重庆。
黄山官邸。
重庆正是炎热季节,连冷气设备最优越的蒋介石的官邸,也逃避不了炎热的威胁。也许是蒋介石正忙着调兵去南京、上海、山海关、北平,忽然接到阎锡山的电报,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
何应钦说:“阎锡山告急。”何应钦不高兴起来,因为这会给他带来麻烦,他说:“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从来没有向中央说过一句实话;上党地区刚一接触,胜败还未见端倪……”
蒋介石得意地说:“已见端倪。”他到地图跟前,指着襄垣说:“刘伯承取襄垣城,意在夺取整个上党。因为我分兵北进,刘伯承不得不考虑他的处境。”
蒋介石在估量形势,别的地方他以空运、海运调兵,唯独华北使他担心。朱德一个命令使他连连失城陷地,交通断绝;开封、郑州受到威胁。阎锡山夺取了上党,这是很有价值的一个军事行动。空军情报:山西、河北部队向上党集中,而且发现共军有群众集会。目前,开封、郑州压力已经减轻,这就大有可能利用这一事件。他说:“刘伯承势必夺取上党,阎百川绝不会轻易放弃。让他们打,把刘伯承主力旷日持久地拖在上党的坚城之下,等他打到精疲力竭之后,我再以重兵临之。阎锡山是长于防守的,他只是向我们叫苦。命令胡宗南迅速进军,乘陈赓无暇西顾,尽快地沿同蒲路推进,转入正太线,占领石家庄,我南北夹攻,击破刘伯承。”
何应钦面有难色:“前方叫苦不迭。河南进入雨季,秋雨连绵,河水暴涨,道路泥泞,卡车难以畅行。大部队行动,吃、住都成问题。病员增多,减员严重,开小差的也越来越多。”
蒋介石听不得下级将领叫苦。他眼珠子一瞪:“娘希皮,抓住逃跑的就地枪决;迟滞不前,贻误战机者枪决。给阎百川发报,嘉奖史泽波及全体将士。”
太原。
阎锡山接到电报骂道:“老奸巨滑,拿我当垫背的。我不傻。”
郭宗汾请示:“我们怎么办,派兵增援?”阎锡山踱着步子,慢慢地走着,他在思索。走了好半天停下来,望着郭宗汾说:“派兵去,那不是去上刘伯承的当吗?刘伯承善用围城打援之计,他现在攻势方兴未艾,正在火头儿上;我出援兵,他全力对我,蒋某人袖手旁观……”他睁着小眼,闪出狡黠的目光,望着郭宗汾,大约有一分钟之久,决断地说:“暂且按兵不动,等到刘伯承消耗到精疲力尽,欲罢不能,进退维谷的时候,我再以生力军投入,击刘伯承于长治城下,那时上党可确保无虞。暂不派援兵,观察战局的进展。”
郭宗汾问道:“外围城市丢失,长治孤城难保。”
阎锡山说:“丢掉四城,拖垮刘伯承,整个上党十九县为我所有。”
阎锡山一旦清醒过来,立刻变得专横跋扈,一个人说了算。可是,当前郭宗汾也拿不出办法。
郭宗汾问:“怎么回电长治?”
阎锡山想了一下说:“告诉史泽波,上党决不能丢。照我的训示办:瞄准打,死不退,不做俘虏。切不可上刘伯承围城打援的当,要固守。我倒要看一看共军用多少人,来填平我的战壕。”
三、巧策划屯留城攻坚
攻克襄垣县城,拉开了上党战役的序幕。司令部里激起了强烈的反应。
刘伯承司令员的意图是:攻克襄垣城,总结作战经验教训,为尔后攻城之用,也为了看看敌人的反应。沁州有日军一个旅团,长治史泽波手下有三个师。可是沁州、长治都没有出援兵。切断了史泽波的地上补给线,史泽波告急,这是必然的。可是太原反应不积极,只命令史泽波固守,瞄准打,死不退,不做俘虏。这是企图利用晋军之所长,以消耗我有生力量。阎锡山不是不来援兵,是时机不到。
刘伯承司令员说:“从襄垣情况来看,上党作战,须进行连续的城市攻坚战斗,才能消灭敌人。襄垣作战,因为对敌人的部署、地形、工事构筑都侦察得不充分,加之登城器材准备不好,梯子太少,又不够长,太笨重,招致了不必要的伤亡,这都是教训。阎锡山不出援兵,就近也不相互支援,目的在固守要点。我们的计划,一个纵队一次包打一个县城。其他两个纵队打援。襄垣一仗,阎锡山按兵不动,蒋介石倒积极起来了。”他对情报处长魏青说:“你谈谈情况。”
情报处长魏青说:“魏德迈集中了所有美国在中国和在印度的飞机,把新六军空运南京。现在赶运九十四军去占领上海。美国军舰已经把国民党五十二军运到秦皇岛。孙连仲的指挥部已经空运北平。平汉线方面,孙连仲的七个军,陆续集结到郑州、新乡;胡宗南的十六军,沿同蒲线北进;后边一个军进占了运城。”
刘伯承司令员说:“蒋介石有意拖延谈判,他不拿方案;我们提方案他反对,节外生枝,达不成协议。他向何应钦伸出五个指头,意思是津浦、平汉、同蒲、海、空五路进兵。蒋介石知道,我们打襄垣,意在取得上党;他给史泽波电报嘉奖,利用上党钳制我晋冀鲁豫主力;阎锡山决不会放弃上党,他指望蒋介石进兵平汉、同蒲,使我腹背受敌;而我们,只有争取了上党,才能立于主动。”
作战处长梁近担心的正是这点。他说:“攻占襄垣城,我们靠的是机关枪、手榴弹、炸药、笨重的木梯、最原始的攻城器材,构不成对坚城的摧毁力量。如果史泽波不出一兵一卒,援助他周围的五城,而在第一个点上死守硬拚,真正‘瞄准打,死不退,不做俘虏’的话,我们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以致损失了元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无力应付。现在已经显形,同蒲线上,地方部队无力阻止胡宗南正规部队北进。平汉方面,由于我们把主力抽上山来,战斗力明显减弱。到目前为止,临关、紫山、邯郸、马头、磁县、安阳都没拿下来。平汉路东的临漳、成安、永年、肥乡、曲周、任县、尧山仍在敌人手里,我们无力顾及。夺取了上党,是可以摆脱我们被动的局面,但必须全面衡量,举足轻重。”
刘伯承司令员离席而起,在空地上来回踱起步来。梁近对问题看得虽准,但是结论不对。问题是他是不是代表着一部分人的看法?这些问题都需要考虑,无视是不行的。因为形势急转直下,人们的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思想跟上了,行动也不一定跟上。从游击战转到目前的运动战,又加上一定量的攻坚战,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形势逼人,不容你从容对付。兵员严重不足,武器、弹药缺,部队攻坚经验缺乏,这是客观存在。如果敌人在每一个点上,死守硬拚,我们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虽不致损伤元气,但要准备连续作战。
政委在耐心地听着,没表示意见,他神情坚定,很有兴趣地听着人们的发言。
张华一声不响,他是拥护打上党的。他也相信十个蒋介石,三十个阎锡山,也抵不过一个刘伯承。但是蒋介石兵多,有后台,要枪有枪,要钱有钱。阎锡山抢先了一步,占领了上党,钻在工事里死都不出来。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这就是麻烦。这时,他看刘司令员,司令员一如往昔,不焦不躁,一边在沉思,一边听着人们的发言。他看邓政委,邓政委在吸烟,好像与他无关。
过了一会,邓小平政委笑着插进来说:“不致于因为和平谈判,影响情绪吧?”谁都明白,政委问话是什么意思,不好回答。政委的意思不是追问哪个人,而是如果不因为这个问题,那就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