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玉一听,知道他在开口求婚,立刻羞得红云满面,心头小鹿乱撞。说也奇怪,心玉对于佩馨,在纯洁的动机上,发生极高极热的爱情,经过许多日的苦心辗转,到此夜才证明佩馨既与杀人案无干,更看出他是个人格高尚血性纯挚的好男子,就把多日所犹疑不定的事,骤然决定。
在这数十分钟的晤对中,爱情不知增高若干万倍,而且由流质变为固体,坚决不摇地要把自己的一切全付托给他。
但她芳心中宛转回环,把过去现在未来种种的事,都已想到,甚至于日后结成连理的生活,都在脑中构造过空中楼阁。只有对佩馨这样突然求婚,却未料及。因为她本想着先解救了他的患难,解决了他的困苦,使他恢复平常安适的生活,然后由友谊渐进于婚姻。这或者是几个月以后或是几年以后的事,万不料佩馨竟发动得如此其快,不由既惊且羞,感到张惶失措,一时没法回答。她急忙敛定心神,自作深思。现在他既说出口来,可怎样回答呢?论自己心思,本已决定,没有犹疑。只是这样轻易地答应了他,似乎太有些那个,恐怕把自己女孩儿身份太作低了。
但是若暂且回绝,而给他留以后的希望,固然也是办法,但心中总觉不忍。他正在穷途之中需要我来安慰,如何反给他打击?而且自己若一辞却,便算立于疏远的地位,对他的今后行止,也不好主张了。心玉想着,猛然把心一横,就伸手拉着佩馨的肩头,颤声说道:“你起来,叫人看见是什么样儿?”
佩馨仰首道:“可是小姐能允许我么?”
心玉悄无一言,只点了一下头,就羞得满面红霞。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儿,一只手却用力抓住佩馨的肩头,叫他立起。
佩馨这时的感激喜悦,倒变成无限凄惶,不知怎的生出一副急泪,狂涌而出。颤微微地立起,望着心玉,默默无语,似将万种心情,都由透过泪液的目光中射出来。
心玉偷偷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他,用右手纤指,摩擦着自己左手中指上所戴的一只镶红豆的戒指。这只戒指,原是心玉亡父当年在江南做事,得到一枚红豆,带回镶成戒指,赐与心玉的。心玉向未戴过,这次从冯村回津之后,到学校住的第一夜,就从箱中将这戒指寻出,戴在手上。至于是什么用意,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佩馨一见,明白她在口头婚约之外,还希望交换一点信物。无奈自己身上除去极少的零钱,更无一点东西,不由为难起来。
心玉瞧着他的神情,也已知道,便将那手上的戒指脱下,递与佩馨道:“你收着这个吧。”
佩馨道:“可是我……”
他只说出三个字,下半句还未出口,心玉已先说道:
“这又何必执定!只要你好生收着我的东西就够了。”佩馨接过戒指正不知该戴在手上,或是藏入衣袋,怎样显着郑重,忽听楼梯作响,似是凤宜走了上来。心玉心中一跳,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未能说出,时光已瞥然将逝,急得把无限衷情,并作两句说道:“你明儿不许走,以后做什么都要先告诉我,还有你现在的住址……”
佩馨此际深知心玉却怕凤宜看破秘密,早已急忙躲开。又想去把邵老台唤入里面,以免被凤宜看出形迹,于是一面向心玉点头,一面向那通月台的小门走去。
他是越走越远,心玉却听凤宜已走到楼梯中间,就要上来。说话声音低了,佩馨不能听见,高了更怕进入凤宜耳中,只可咽住。随见邵老台还没等佩馨走到地方,已推开小门走进。心玉知道他必然一直隔着门上窗隙窥视,把佩馨和自己一切情形全看了去,很觉不好意思。随着凤宜也走到楼上,心玉只得强敛羞容,迎了过去。
凤宜皱着眉头道:“怎这样巧!家中的现钱都花完了。
只剩下几十块钱,哪里够呢?我向来手头洒乱,好把钱向抽屉里乱丢,放在衣袋里的钱,也常忘记拿出来,就向各处搜寻,又找出四十多元,可还是不够。明天又是星期日,要上银行取钱,还得后天。这真叫人着急。”说着将手中纸包放在桌上道:“我只可寻了几件金货,连钱包在里面,容先生拿了去吧。这总共有几百块钱,大约够几天用了。以后你到了什么地方,就给我来信,我可以再给你寄钱去。”
佩馨听了,已摆手道:“哪用得这么多!我只有一二十元钱就很富裕,多了于我也没用处。”
凤宜把纸包推到他面前道:“不必客气,你且收下再说。”
佩馨还要推辞,心玉已开口道:“容先生,你就收下吧!我姐……这一片好心,你不要辜负了。你为她受很大的委屈,再连这点钱也不肯收,不叫她太难过了么?”
佩馨听心玉一说,知道她必有道理,就不再违拗。接过说道:“那么我就谢谢了。”
凤宜道:“容先生你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这是补报你。要明白,你的好处绝不是钱财所能补报的。”
佩馨忙道:“何太太您太言重。好,我就依实,也不再道谢,就要走了。”说着暗对心玉用目示意,似乎说你所吩咐的话,我已全记住了。现在当着凤宜的面,无法接谈,只可告辞自去。明日一定先设法和你见面,然后他往。心玉领会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灵犀一点,业已相通,又将目光叮嘱了一下。
这时凤宜说道:“你要走,我也不留了。方才说完的话,大家都要记住,后会之期总不在远。你的好心,但盼我今生能够报答……”
心玉一听她要说丧气言语,忙拦住打岔道:“姐姐不必再说了。我看将来你们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何必说这远话?现在天已快亮,容先生也不便耽误,快些走吧。要不然工夫一大,下面老妈醒了,听见又要生出是非。”
就在这时,邵老台见他们把事早已议妥,便有些忍耐不住,拉着佩馨叫他快走。凤宜要他们下楼从大门走,佩馨以为楼下有仆人居住,被看见了,于主人多少不便,于是主张仍由便门出去。心玉也赞成他的主意。邵老台说道:“天已快亮,不必多麻烦了。何太太,你先熄了电灯我们好走。”
凤宜不解道:“为什么要熄灯?这样有灯照着,下去不方便些么?”
邵老台道:“房里有灯,我们下去方便,可是外面的巡警和走路的人,看得也方便。你想对不对?”
凤宜方恍然大悟,就走到墙边,把电门关了。
这时房中变成漆黑。凤宜说着别的话,佩馨口中应着,就向小门走去。心玉这时似乎有什么潜伏的力量催动,很快的先走到那通月台的小门旁边。因为心里跳得厉害,连带使身体也抖战起来。她在暗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但心中似有一种自信,悄然在等待着。佩馨答应凤宜的话时,尚立在房间中心,说完,房中空气变成寂静,只闻轻悄的脚步声向这小门而来,也渐近心玉身旁。她一颗心提到喉咙口,把目光耳力都兴奋到极点。大凡房中无论如何黑暗,只要有外面射入的些微光线,如天上的星光,或远处的灯光等,为人目所忽略的,那就不是真正的黑暗,仍旧可以使视力发生效用。此际心玉在门旁瞪目看着,先听有脚步走近,只见影绰绰的有个很高大的人形轮廓走过身旁,出到门外。心玉虽然看不清是佩馨或是邵老台,因为她好似得到一种微妙的暗示,知道这第一个出去的是邵老台。及至第二个人影现于身旁,她突然心跳得不能自制,而且向着那人影的半面身体,倏地烘热起来。这时她直如在明处目睹一样,自信不会错误,猛地放大胆量,赶上一步,拉住那人影的臂膊。那被拉住的人果是佩馨。他觉得臂上有了人手,立刻明白是心玉,忙伸手抚着她的玉腕。
心玉发出极低的语声,只说得两个字道:“明天。”佩馨听了,忙轻轻拍她手背两下,代以答应。心玉得了回话,就把手松开。在那一刹那间,佩馨猛想到冯村初遇时的暗中一吻,这时又遇到同样的情境,不由心中一动,忙将臂向旁一伸,揽住心玉的玉颈,再把头儿一侧,立刻吻到心玉面上。因为在黑暗中寻不着准部位,他的唇吻感觉所接触的是面上柔软而又凹入的部分,和柔细的眉毛和睫毛。佩馨知是吻在她眼上了,同时脑中就映现了心玉的剪水双眸,感到无限的快美。但这快美并不容他久享,很快的便有一只玉手抵到他的颈下。佩馨微觉发痒,抬头缩臂,立觉怀中的人儿瞥然脱去。佩馨方在迷茫无主,就觉背后被打了一下,才知心玉已经躲到身后,而且暗示叫自己快走了。他急忙走出小门外,和邵老台一同攀栏而下,投奔宿处去了。
心玉在这时候,还痴痴望着小门外的月台,直到两个黑影全部没入暗中,她仍凝立不动,注目不瞬。好像她的精神,已飞越而去,和佩馨一同走了。忽觉眼前骤变光明,她才吓得张惶回顾。原来凤宜揣度够了工夫,容、邵二人业已下楼走远,就把电门开了。心玉心虚,觉得自己立的地方太犯嫌疑,猛然生出急智,就向前走了一步,把小门关闭,才转身走回,为着表示自己才走过去开门,并非早已立在那里。
凤宜这时也似满怀充满心事,并没注意心玉的神色,茫然向她问道:“方才的事,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心玉默然半晌,才道:“姐姐,咱们下楼去吧。”
凤宜看看心玉,似欲有言,又咽住点头道:“好吧,咱们下去。”说着挽了心玉,就熄灭电灯,才在黑暗中摸索着下楼。到了下面,凤宜把楼门重行锁好,又取起放在地板上的暖瓶,一同回入宿室。
二人因方才经了无限刺激,说了许多言语,都觉口干,就斟了两杯热水。凤宜燃支纸烟,坐在椅上,徐徐吸着,面对歪在床上的心玉,似有所思。心玉看着,她忽想起有一个问题,她必然要问。正在打算怎样答复,凤宜已开口道:
“妹妹,咱们从此可不再疑神见鬼的害怕了。”心玉听着微笑颔首。凤宜又道:“我真有些糊涂,今天事情怎这样巧!容佩馨因为我是害他的人,所以前来作闹。哪知在这里巧遇到你这救过他的人,弄成如此结果。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一想就觉脑中昏乱……”
心玉从她开口,就已明白言中之意,凤宜口说凑巧,心内却不是一样想法,她必已怀疑自己前来租屋同居的动机,但不好意思直言诘问罢了,便笑答道:“姐姐,你觉得奇怪么?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我到你这里租房,本是有意来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和这容佩馨遇见罢了。”
凤宜愕然注视着她道:“哦,那我更不明白了,你是有意来租房的,有的是什么意呢?”
心玉道:“姐姐,你大概也很乏了,快上床来,咱们都躺下歇着,我再细说,有好些情由呢!”
凤宜听了就上床倒在心玉身旁,二人合盖一幅被子,心玉才道:
“我从头里说吧。在你家出这凶案的时候,我正因为学校放假,去到乡里看我一个出嫁的姐姐。这姐姐名叫意如,嫁给谷姓。她丈夫谷中挺,是个很坏的小人。夫妇同居在离天津四十里的冯村。意如天性柔懦,常受丈夫的虐待。我们凌家人丁衰弱,除我以外,只剩下这个堂姐姐。
亡父去世的时候,叫我照顾她。于是我趁着暑假,去到冯村探视,在谷家住了十几天。意如虽受丈夫欺凌,但仍一味忍耐,不肯变心。我只赠给她一点钱,就预备告辞回天津了。哪知在我临行的前夜,恰赶上这容佩馨和那姓邵的,一同到谷家投宿。谷中挺因拾着容佩馨身上所带的报纸,知道他是在逃案犯,就在半夜里出门去报告村中的驻警,来家捉拿。我当时听见这事,忽地动了善心,就悄悄溜到容、邵二人所住的房子,放他们跳墙逃走,等着谷中挺领着村警回来,自然扑空。但不知他们怎样跑的,乱寻一阵,也就罢了。
”事后我细看那张报纸,才明白容佩馨犯的是图财害命案子,不但杀死事主,还害了一个年青女人做了寡妇。
我心里十分后悔,不该冒昧行事,使凶人逃出法网,死者永远含冤。但又想着容佩馨的相貌举止,确是个文弱的书生,好像不会做出盗贼行为,因而又疑惑内中或有冤枉。
就为这件事情,我良心上一直不安,我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成天价寝食不安。只疑惑着自己所做的事,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很想能够证明一下,好使我良心上安稳。但是容佩馨已不知逃到何处,没法寻他。事后才从报纸上想到姐姐这儿,就决定上此地来探视,设法和你亲近,慢慢考察容佩馨的杀人真相,以证明我是否误救了恶人。在未来之先,还不知姐姐家境这样富厚。因为我亡父曾给我留下一点资财,所以当时曾生过糊涂想头,打算着倘然查明白容佩馨实是含冤负屈,我救他是应该的,良心上就安稳了。倘然查明他确是杀人谋财的恶贼,那么就算我做错了事,良心自然更要难过。可是我也不能声说出来,担负法律责任,那只可暗地把我的财产拿出一半来,赠给受害的人,算是自己给自己一种责罚。哪知我到了这里,天赐其便,正看见门外招租的帖子,才借着租房和姐姐见面,随着搬了进来。
“姐姐待我的情义,已叫我感激非常,而且又看到你生活的富厚,我暗地受了很大的刺激。想到倘若容佩馨真是凶犯,我对姐姐将要没法赎罪。你是无须旁人帮助的,我想借钱财抵补罪过的想头,算没用了。所以我自搬进来以后,心中更辗转难安,但是并没有放弃原来的计划。本打算慢慢地和姐姐深谈心事,再询问凶案详情,不料在前天楼上有了响动,姐姐的神色有很多的地方叫我可疑。更想不到今天又把全部的真相都弄明白了,内中竟藏着偌大曲折!我真说不出的喜悦。第一先证明了容佩馨不是杀人凶犯,而且还是个孝子,我救他并没有错误,良心上就可以安了。但是在知道杀何振帮不是容佩馨,而是姐姐的时候,我心里更为难过。因为我虽然愿意明白容佩馨无罪,却万不愿听我最亲近的姐姐,是这案的正犯啊!幸而以后姐姐说出情由。原来你是忍苦含辛,报全家血海冤仇。这件事世界上任何人听见,都要受你感动,对你同情,我更快乐得流泪。因为良心上的不安,既已除去,又知道姐姐你是个孝义侠勇,无美不备的好女子,我能作你的妹妹,够多么得意啊!”
凤宜听着,似深信她的话,点头道:“妹妹,你不要夸奖,我已经够惭愧了。”
心玉道:“姐姐怎说这话?自古至今的女子,有几个能做出你这样大事呢?”
凤宜摇头叹道:“不然啊,我这事无论做得多对,总有一样抱愧的地方,就是这身体已经污了。而且嫁了何振邦一二年,才把他杀掉,总难免被人议论。咳,现在妹妹你交我这姐姐,也许是你的羞辱……”说着又喟然一叹道:“等着看吧,到我再收拾了郑子范,大仇全报之后,把这污秽的臭皮裘丢在世间,将纯洁的灵魂去见阴间的父母。那时或者能对得住妹妹这几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