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刘云若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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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千金市骏骨明身世夜月返芳魂(12)

心玉听了,明白凤宜这言语并非随意之谈,实是她早已打定的主意。大约她一因一身孤苦,无可留恋;二因她认为嫁何振邦的事,虽为报仇,但恐不为人口所谅。所以预备事后便行自尽,借以表明心迹。心玉想到这里,不由又平添心事,觉得救护凤宜,是自己的责任,应该由自己担负。这恐怕是很大的难题,但在这时当然不易譬解。幸而她必到功行完满之后,方才发生危险。还有很多的时候,可以容自己设法,现在无须枉费唇舌。就装做没听明白凤宜的言语,向她说道:“姐姐,你真有些想不开。人在平时,做事自然有许多顾忌,但遇到非常变故,就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古人有守经达权的话。像你遇到这样杀父母大仇,还讲什么小节!本应该只求成功,不择手段。你这样做法,可以说对得住天地神鬼。但凡有人心的人,谁也得悲悯你的遭遇,赞美你的苦心。对于你失身一层,莫说无人忍得议论,更没人忍得想起啊!姐姐,你看过《今古奇观》那部小说儿么?”

凤宜点头道:“我看过。”

心玉道:“那书里有段蔡小姐忍辱报仇,你看了对那蔡小姐能加以不好的批评么?”

凤宜道:“我只可怜她,并没想到别的。”

心玉道:“是啊,你的行事,比她还正气百倍。旁人知道的,不止可怜你,还得敬重你呢!”

凤宜道:“你说得有理。可是不管那书上事情真假,那蔡小姐在报仇以后,自尽了,看书的人才可怜她,倘若她不死啊,就不知叫人怎样批评了。”

心玉引证这件故事,本为着叫凤宜明白她所做的事光明正大,定能为人所原谅。却没料到凤宜提到蔡小姐自尽的结果,她才后悔这典故大有漏洞,引征得大为失算。但也只得和她辩论道:“若据我看,那蔡小姐一切行事都好,只有自尽这一着是错了。一个人做事,只要求良心上安稳。自己觉得不愧本心,就算合了正路,何必为旁人议论,非得牺牲性命呢?就以你而论,当初立志报仇,是由于自己良心催动的,还是被别人说动的?当然是出于你自己本心。等到大仇报尽,你就对得住自己就算成了,怎又忽然想到别人,要对他们表明心迹呢?”凤宜听了默默不语,似乎思索心玉言中之意。心玉看着,觉得在这当儿截止谈判,叫她仔细思量,最好不过,就打了个哈欠道:

“真够晚了,我闹得脑里昏昏的,姐姐你大约也倦了,咱们睡吧。”

凤宜点头,就熄了灯,一同安寝。至于二人中谁被心事搅乱,谁到什么时候睡着,那就不可考了。

次日上午九点钟过,二人才相继起床,梳洗已毕,凤宜枯坐深思,很少言语。心玉也因心内记挂着佩馨,想到夜里曾叮嘱他暂勿远去,又要他告知住址,大约容佩馨必有信来。但自己和凤宜同在一室,信来时必然被她看见,倘要问起,恐怕佩馨的信中,要表他的心事,绝不能给凤宜看的。那时我把什么话答对她呢?心玉想着,不由一阵阵心慌意怯,但又希望着邮差早些到门,好知道佩馨的消息。这样坐立不安,神思惝恍,直到吃过午饭之后,凤宜自忙着换衣服,言说要到外面一行,却未邀心玉同往。心玉察看情形,料着她必因昨夜受了刺激,所以今日赶忙着要去访查郑子范的踪迹,以做行事的准备,觉得很不放心。打算伴她同去,但又想到自己正守候佩馨的信息。凤宜出门,正给自己留下绝好机会,怎反随她一同出去呢?

心玉这时一半担心良友,一半盼望情人,很是委决不下。

最后才自宽慰,以为凤宜此去,只于查访,不致有何危险;佩馨和自己却正在紧要关头,也许因为几点钟的迟误,竟失去和他见面或是拦他出门的机会,岂不后悔不及了?当时也没问凤宜要去何处,只说自己通身不爽,要安睡一会。凤宜也没说什么,只问她有没有要用东西,叫她代买,心玉摇了摇头,凤宜就自出门走了。

心玉也出了内室,在大厅中徘徊,精神刻刻注听门际。迟了工夫不大,忽听得门响,心玉忙走到楼门口去看,只见并非来了什么邮差,而是宅中女仆,出门去购买零物。心玉爽然若失,走回坐在椅中,闭目假寐,外面好似五中恬静,其实心中是万马奔腾。又过一会,听有脚步声走入厅中。心玉以为必是女仆,就也不加理会。哪知脚步声到了近前,又叫小姐,心玉睁目一望,果见女仆立在近前。那女仆说道:“小姐,我方才去买东西回来,看见一个大汉子立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是送给凌小姐的……”心玉听着,已早看见女仆手中拿着一封信,忙接过看看信封,见写着凌小姐玉展。字迹写得很为秀劲,不由心跳起来,又觉着信封下面凸起,很有分量,料着必有别的物件在内。就点头道:“不错,是我学校来的信,大约要开学了。那送信的还在外面么?”

女仆道:“他放下信就自走了,没提要回信。”

心玉情知送信的是那邵老台,就向女仆客气了一句,叫她回后面歇息。女仆走后,心玉忙回到内室,关了房门,把信封剪开,抽出里面信笺。只见是三张极薄的国产信纸,一望而知是小杂货肆中临时购买的。但纸儿虽劣,字写得细小工整,在一行格中写两行字。上面写着:

心玉小姐妆次:

虽然这是第一次和你通信,但在我意中,好像对极亲近极熟识的人通信似的。自觉不该有丝毫客气,而且我就想客气,也不知怎样说法,所以这样质直的写了,料你不致见怪的。咱们见面只有两次,可是两方面的感情,都好似最好的朋友。大家把互相爱慕的心情,隐藏了许多日,今日才表明了。你对我的情义恩德,我实在没法用言语申说。昨夜从何宅回来,到我的寓处,我背着邵大哥自己哭了半夜。并不是我爱哭,实在是除了哭没法发泄我心中的感情啊!

我摩擦着你的戒指,知道和你已成为终身伴侣,自然说不出的感激,却又非常惭愧。我这样的人,怎配作你的丈夫呢?我为着敬重你,感激你,在良心发出这一种念头:觉得和你订婚,是有罪的。你这人本有极大的希望,应该得个有地位有名誉有财产的好男子,作你的伴侣。

若一嫁我,就算把你终身毁了。我如何忍心看着我最感戴的恩人,最爱重的好友,把青春消灭在贫寒之家,把终身断送给无希望的穷人!所以我千思万想,到底不敢承认这婚约。这样自然显得我反复失信,但是你细想总可以原谅我。

现在我托邵大哥把这封信,连昨夜你赠给我的戒指,一并送去。你接到了,不要生气难过,请记着容佩馨终是这世界上最敬爱你关心你的一个人。虽然因为我的环境所迫,不敢接受你的婚约,可是你的恩德,永远存在我的心里,友谊也永远连在我们中间。而且更要求你原谅的,就是我不能再守昨夜的诺言,把住址告诉你了。因为我深知你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见了我这封信,一定不肯就此罢休。若知道我的住址,一定要寻我来解释。我很明白自己,若见了你的面,就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仍得服从你,结果还要走到害你的路上去。所以我决计把住址秘密,并且在最近期间,和你远离,也不必通什么信息。即使你因此怨我恨我,也只得任其自然。到将来我可以出现的时候,自然出现,再领你的责罚,作你的奴仆。现在我写得很多,但我心中的苦衷,似乎连百分之一也没有说出,也大可以不必说了。你只记着,从此天涯地角,有一个最敬爱你的人,永远遥望着天津,祝祷你的身体健康,精神快乐。再见了,心玉小姐。佩馨敬上。

心玉看到中间,已经手颤起来,信纸簌簌抖动。及至看完,就好似腔内一颗心被摘走了,一阵心神麻木,不自知的珠泪潸潸而落。怔了半晌,忽地切齿发恨,骂了句:

“不通人情的糊涂行子,你真是死脑筋!”随又咽住。再看信文,也明白佩馨的辞婚,是由于爱自己,不忍叫我随他终身食贫居贱。只是你就不想,爱情是不管什么贫贱富贵的。我既然爱你,就是随你讨饭,也能甘心。何况还不致那样,我多少还有些财产,可以暂作生活。你也不是久于贫贱的人,怎这样想不开呢?但他越是这样存心忠厚,我越不能舍他。而且在以前,我虽对他爱情专注,却有一点耽心的事,就是他出身寒素,只上过中学,不知学问如何。待到婚姻成功,恐怕要大费一番心力,使他深造。如今看这封信,虽是在心神缭乱的时候写的,前后语气很不连贯,但看这文理字迹,已知他的根底不错,叫我放了许多心。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见他的面,破斧沉舟的说个明白,万不能放他这样离我而去。固然他将来必有重归之日,我还可以等他;无奈在这婚约虚悬,身分不定的情况中,若耽延三年二载,恐怕我就要憔悴死了。为今之计,只有寻他见面的一条路儿。只苦他把住址业已隐瞒,偌大的天津,我上哪里去找?而且他既来了这封信,以后绝不会再向我报告行踪,他定要依着原定主意,在一两日离津他去了。这可怎么好呢?心玉想着,急得流泪。一颗心似在腔内上下左右翻滚,身体随之坐立不安。在厅里由这角踱到那角,在沙发上坐坐又移到椅上。取出信封内退回的戒指,发恨掷到地下,又拾起放到颊边偎着。

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半天,她忽然无意中踱到临街的窗前,那窗挂着半截纱帘,她由纱孔中向外张望,猛见街的对面墙下立着一人:身材甚高,却耸肩曲背,像株枯树似的,在日光中晒着,纹丝不动。心玉看着很像佩馨的同伴邵老台,猛然心中一动,急忙拉开窗帘,向外细看,果然不差。心玉直如漂流在大海中的难人,忽地望定了救生的船舶,只怕他生翅飞去,等不及出至门外和他见面,忙开了窗子,探出头儿,向邵老台招手,叫道:“邵先生,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那邵老台很安闲的立在那里,不知作何。此际看见心玉招手相呼,竟没有些微惊愕之态,只淡淡点了点头,那样儿似乎并不以心玉的出现为怪。心玉既叫住了邵老台,缩身退回,匆匆关上窗子,就向外跑去。走出几步,忽的又略一犹疑,立住了转身进了内室,对镜照了照,见头面光整,无须梳掠,就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拿着手夹,把佩馨送来的信和戒指全放在里面。走出喊叫女仆,告诉要出门买一点东西,少时便回。且说且走,到了门外,见邵老台仍在原处立着。心玉因女仆跟出来关门,怕她看见,就不招呼,自循着街的左边,向东走去。邵老台也不理她,循着街右,遥遥的相随前去。直到拐了弯儿,心玉才掬着满面羞容,回首相招。

邵老台紧走了几步,到了她近前,也不说话,怔怔地望着。心玉赧赧地道:“邵先生,方才是您送信来吧?”邵老台点头。心玉道:“我听老妈说,您已经走了。想不到您还在门外等着,也没让您进去歇歇,太对不住。”

邵老台道:“我本来把信交下就走的,你那位老妈说得不错,我们佩馨老弟叮嘱我,不许在这门口停留。”说着见心玉面现迷惘之色,就又接着道:“可是我没依他,我料着你看了信必要寻我。我交了信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我的心里好像不愿我就走,叫我再等一会儿。我一想也对,才倚着墙晒太阳。”

心玉听着一惊,忍着羞问道:“他的信……您看过吧?”

邵老台摇头道:“没有。我不大认识字,佩馨也没同我说。可是我明白他的心意,连信里是什么话,我也猜得出来。”

心玉听着,觉得这邵老台倒是有心人,但没说出口来。

邵老台很是存心忠厚,认为叫一个怀着满心希望的女子,含羞忍愧地一句句向自己追问,未免太不近情,就自接着说道:“夜里佩馨回到我们住的地方,他也没说话,倒下就睡了。其实他一会儿也没睡,我只看着他翻来覆去的折腾。到了今天早晨,他两只眼都肿了。我又看见他手上多了一个戒指。他只和我说明日就走,一直奔关外去,以外并没别的话。到晌午我买来了饭,他也不吃。自己出去弄来信纸信封,坐下就写,还不叫我看。半天才写完,封好了就托我给凌小姐送来。我摸摸信封里有东西,他手上的戒指又没了,更料着里面必有缘故。所以送来以后,我没依他的话,立在门外等了会儿。”

心玉听到这里,忙道:“邵先生,他在哪里呢?”邵老台似早料到她必有所问,就道:

“你想去么?”心玉点头。邵老台道:

“那您就不用问,随我走好了。”心玉道:“远不远呢!

咱俩坐洋车吧。”邵老台道:

“用不着,几步儿就到。”说完就向前紧走,出去丈许,才放慢了脚步,在前遥遥引导。

心玉举步跟随,暗想这邵老台虽然粗豪,居然懂事。

他自觉和我同行不便,才分开了走。这次他对我身上,真是功德无量了。以后自己和佩馨得如所愿,可得好生报答这位大哥啊!邵老台在前走着,穿街转巷,走了足有二里地,还不见到。真是好大的几步儿!心玉走得娇喘吁吁,直觉支持不住。想叫住邵老台询问,无奈离得太远。正在这时,邵老台已转入一条小巷,心玉喘着赶到巷口,见邵老台已立在一个小门之前,向她招手。心玉忙走过去,到那门前,已喘得说不出话来。邵老台也不同她说话,只举手向门内一指,似乎告诉佩馨就在此中。心玉向门内一看,见是小小一座方形院落,内有三四间小房,入目都是黄色,看着叫人起一种在乡村的感觉。原来这是城市中罕见的建筑,墙是土的,地是土的,以至于极窄的窗户,也似经过泥水浸濡,变成土的颜色。但是洁净整齐,像是新盖好的,尚示有人住过。心玉向来所见贫民窟房舍,多是污敝不堪,却很少用土筑成。如今见这里土房,居然如此整洁,颇觉可异。其实这里的房子,是由一般唯利是图的房主,用极少的金钱,筑成这种房舍,赁给贫民,按日收价,看似极贱,实际却很昂贵。因为建筑潦草,一遇阴雨,就要倒塌。每逢夏秋,压死居人的,多是这种房子。

当时心玉也顾不得多看,就回头望着邵老台,希望他引导。邵老台立在门外,举手向东面近门的一间小房指了指,又挥手叫心玉自己过去。随即离开门口,躲到一边。

心玉因望见佩馨心切,就走进院中。到了邵老台所指的房门前,见那房门只是一块长形木板,并无窗孔,就举手敲了一下,便闻里面有人问谁。心玉听是佩馨声音,立刻心中一阵发酸,一阵发热,也不答言,就要推门进去。

哪知门竟纹丝不动,看了一看原来那木板是浮安在外面的。门儿开处,就见佩馨正坐在一铺土炕之上,将双手扶头,两肘支膝,似乎正在愁苦。心玉失声叫着他的名儿,佩馨已看见来的是自己思念的人,大惊立起,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心玉怔了一怔,就把房门关上。走到近前,悄然无言,把莹莹秋波直望着他,眉目间蕴着无限幽怨,似把满心委屈都掬在面上,只差没有哭出来。

佩馨也痴望着她,面色惨白如死,唇吻微动着,半晌才说出一句道:“你……你怎么来的?”

心玉摇摇头,似乎表示先无须谈这不急之务,就打开手皮夹,把信和戒指取出,递向他手内道:“这是你派人给我送去的么?”

佩馨不用等心玉诉说来意,只看她有此一来,和来时的凄怨情形,就明白她是绝对不舍自己,并且来问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