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刘云若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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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千金市骏骨明身世夜月返芳魂(10)

佩馨这时早立起抚着邵老台肩头道:“邵大哥,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吧!”就向凤宜道:“何太太,我们对你所遭的事,所行的事,今日既全明白了。实已把原来的疑惑怨恨,都给取消,变成对您敬重了。我自觉着,莫说为你担一点嫌疑是应该的,就是现在帮你去冒险报仇,也是情愿。世界不管变到什么样子,但是孝子烈女,人人都要恭敬,你该明白这意思。再者还有你殓葬我亡母的好意,我更万分感激。倘没有你的义举,我亡母尸骨,也许不堪设想。那我这一世真不能做人了。就是这样恩德,已够我报答不尽。你葬了我母亲,我为你做多大牺牲,都不为过分,何况还只担一点嫌疑?结果不过离开天津这地方,到外乡躲避几载,于我并没什么害处呢!”佩馨说到这里,稍作停顿,都把希望的眼光望着凤宜。凤宜摇了摇头,方要开口,佩馨瞧出她还在固执,忙又接着说道:“请你再听,我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说着向心玉一指道:“这位凌心玉小姐,我虽不知和你是什么关系,可是你既和她同居一处,方才又要把家产赠她,足见你们二位关系很深,情感极切。你明白凌小姐是什么人,凌小姐是我的救命的恩人啊!现在我对凌小姐的恩德,正在没法报答,心里非常难过,请想我还忍心对凌小姐的最亲近的姐妹,做出很甚行为,拦阻你行大事的心愿么?何太太,凡事都有情理,凡人都有良心。你不能强迫我作出蔑理丧心的事啊!”

心玉在旁,听佩馨说话时气概轩昂,口齿清利,处处显露出是个天性纯厚,心地聪明,而且受过教育的人,心中已自十分爱慕。最后又听到他把自己牵入题内,不但暗地感觉异样的安慰,而且佩服他的善于说词,更了解他并非把人情推到自己身上,而实是暗示他对自己的提心在口,恋念交深。一个女子,在初次经到恋爱,芳心辗转,只想着一个对像,而经过很长的时期,未得会面。正怀疑着对方的心意,不知他恩思自己,是否也如自己思忆他的深切。这时竟而得到对方的切实表示,证实自己所希望的并未落空,怎会不欣喜万方,而又凄然生感呢!

这时凤宜听了佩馨的话,也微有愕眙之态,望着心玉道:“这个……你们中间的交涉,不好扯到我这遍账上来吧。”

心玉在得意之时,不由冲口说道:“姐姐,怎能这样说呢?姐姐是谁,我是谁?我们的事,怎就会和姐姐没有关系……”心玉说到这里,猛悟到我们两字说得太亲切了。自知已红了脸儿,恐怕被凤宜看出不好意思,心中一急,脸色更红得厉害。只得镇定心神,强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容先生的好意,姐姐应该领受的。我本来是姐姐的妹妹,不是因为以前和容先生也有过一点交谊。现在就算我立在中间,不偏不倚,说句公道话,事情要看缓急轻重。姐姐有大仇在身,现在若去投案,就得受法律制裁。

不但性命难保,而且仇也难报。倘若叫容先生暂且担承嫌疑,如今官面上因事主不甚催促,案情稍冷下来,容先生又有这位邵先生保护,料想不致遇到危险。而且退一步说,姐姐也很可少安忽躁,自办己事,才不负容先生的盛意。万一容先生被官府捉去,你再投案还不晚呢。如今暂委屈容先生做些日黑人。他既然没有不愿,你也无须不安,方才容先生已说得很透澈了。至于说到为我的话,我固然太不敢当,可是在这时候,我也只得不客气的和容先生一样的主张,和姐姐反对了。”

凤宜听着,似已因佩馨的好意,心玉的热情,有所感动。正在沉吟未答,佩馨已扬手说道:

“凌小姐已把话全说尽了,何太太若再固执,不但辜负了凌小姐的心,连我们也太失望了。现在无须再费口舌,就算决定了吧?何太太,你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我们也另寻我们的路。但盼吉人天相,你安稳地报了大仇,还能平安无事。我们得着信儿,再回来给你庆祝。再见吧,我们走了。”佩馨说到最末一句,是面对着心玉而发,他并未预备立刻就走,只为说出走字,看心玉如何动作。

邵老台是实性人,闻言已霍地立起,走出了两步。心玉更是关心,不自觉的已叫出来道:“你……不能……且等……儿……”叫着就奔向佩馨跟前。但还没走到临近,猛又悟到自己这样风雷火急的叫起来奔过来,但到他面前应该对他说什么呢?不由又窘住了。但临别此际,不能默尔而息,弄得虎头蛇尾,只可又把说过的重了一遍道:

“你不能走,不能这么就去,……”说到这里,忽听凤宜在身后开口叫容先生,这可给她下了台阶儿,急接着回手一指道:“我姐姐就是领受了你的好意,你也不好就去,她还有话说呢。”心玉说完,就转过身去,面对着凤宜,听她发言。但仍不离开佩馨的身畔,心中却思索着:等凤宜和佩馨交涉完毕,自己对佩馨将如何表示衷心,如何的定后会。这并不是心玉受了情迷,忘却女儿身分,实因事机切迫,不许迟疑。佩馨已说出将作远走,倘放过了这一瞥即逝的机会,待他走了以后,就成为天涯海角,消息沉沉,相思无限,重见无期。那悔恨不但非登楼少妇所能比拟,而且这墙头一吻的公案,又将如何了结呢?

这时凤宜已开口道:“容先生,你的好意,我已不能推辞,何况又有我心玉妹妹在里面。你们都这样诚恳,我已只得领受。不过你和邵先生的事,不能这样就走,得答应我两件事。头一件我知道二位东漂西荡,无家可归,景况很是困难。论理我应该替你们安置,就留住在我家,也自应该。不过在这案子未了结之前,你们当然不能留在天津。倘若被官面弄了去,固然还有我在,不会叫你真受屈枉,可是那时又辜负你们大家的盛意了。所以在这时候,你们自是出门的好。不过我要求你们,不要远去,最好不离周围三二百里之内,而且把住址常常报告给我,预备我报完仇恨之后,立时可以请你们回来。第二件倒没有什么,我只于要送给你们二位一点小款,作为川资,请你们万不要推辞。”

佩馨答道:“何太太,头一件事我当然照办,不向远去,并且常报告住址。不过你也不必执定了报仇之后必须投案。倘若杀掉那郑子范,你能够脱避刑罪,就自己保重也罢,不必定去投案。要知道我在此地既没财产,又没事业名誉,就离开永不回来,也没什么顾惜。男儿走遍天下,全能立足,更不须你替我洗刷嫌疑,再回此地。天津并不是我的故乡啊!至于第二件,我也不敢客气。说实话,现在我和邵大哥两个人身上,合起来才只剩一顿饭钱了。你既有这份好意,就请借十元八元好了。”

凤宜点首道:“你所说以后的事,只能等将来临时定夺,谁也不敢预料。现在且请你等等,我下楼去取钱。”

说完就向心玉递了个眼色,叫她代为招待容、邵二人,自己下楼去了。

心玉毕竟情虚,瞧到凤宜的神情,虽已领会她的本意,但疑内中还蕴有调谑作用:她似乎说我要下楼去了,这正是个机会,你和容佩馨畅说衷怀吧。其实凤宜根本不知道心玉与佩馨的事情,何致有此表示。心玉这一想入非非,倒又不好意思起来。先望着凤宜的后影儿下楼,又把秋波向佩馨一溜,便低下头去,赧然有思。

若照心玉这样,真将把良机坐失了。幸而佩馨见凤宜去后,立刻生出了当日偷吻的勇气。当凤宜在时,他本已预备对心玉有所表示,但恐当着凤宜,要使心玉难堪。此际见凤宜离开,心玉又默默无语,知道是自己必须发动的时候了。当时也顾不得邵老台惊异,向他附耳低声说道:

“大哥,你到那小门外月台上站会儿,我要和凌小姐说句话。”

邵老台虽把愕异眼光望着佩馨,但他终是游侠出身,在风月场中走过一遭,还算知趣得很,一语未发,就转身走向小门外月台之上,独自披清风而赏明月去了。

心玉偷眼看着佩馨和邵老台倾语,又见邵老台独自闪开,就明白了佩馨的微意。立觉一颗心儿扑扑的跳,脸上又如火烘,心中料着佩馨必要过来说话,却不知怎的,竟十分畏怯他起来。但在畏怯中又似乎非常希望。只低着头,把眼光望着地毯中心的万字不到头的花纹,不敢面视。哪知在这工夫,已见那注视的花纹上,来了一只穿青呢子鞋的脚,随着又来了一只,两只并在一起,接着就听他先叫了一声凌小姐。心玉只得抬起头儿,只见佩馨正立于二尺开外,恭身致礼。心玉这时不知怎的,胆力忽壮了许多,就盈盈立起,悄然说道:“容先生久违了。”

佩馨一听,初而诧异她在见面许久之后,还说这套客气话儿,有些不近情理。但一转想,才恍然悟到她别有深意。这句话实是表示方才虽有许多言语,想是为他人所发,等于没说;从此语起,才算接上那天吻别后的碴儿,开始交谈。佩馨想着就恳切说道:

“凌小姐,自从那日在冯村别后,我时时刻刻希望见着小姐,好拜谢您救命之恩。可是今天意外的遇见,我倒没话可说,这样的大恩是没有用言语谢的。您……”

心玉听他提出冯村二字,立觉颊上的旧日吻痕,重复发出高热,竭力忍着羞赧,低声说道:“请坐下谈好么?”

佩馨听她没回答自己的话,只叫坐下,就知下面必有文章。心想无论她将来什么表示,自己恐怕都不能接受。

与其事过徒生感触,还不如先把自己所定的主意,迎头说出,较比干脆呢。想着就道:“好吧,小姐请坐。”心玉闻言,就望着他一同落座。秋波莹莹,方如低徊欲语,佩馨已先张口道:“凌小姐,大概那位何太太快要上来,没很大工夫。我先冒昧说几句话,请你原谅我。在冯村那夜,蒙您相救。我当时不知怎的发了疯狂,对小姐做出那样鲁莽行为,事后想起来真真自觉该死。……”心玉听他突然提起此事,不知出于何意,只羞得面如熟透苹果。佩馨又接着道:“倘然我是个有希望的人,将来或许能够补过,消弥了过去的罪恶。无奈我本身既极穷窘,后顾茫茫,难寻生路,而且又担了杀人的嫌疑。今日离开这里,明日便得远奔他乡。从此天涯地角,不知栖身在何处,流落到何时。此身的安危存亡,也无丝毫把握。像我这种的人,居然做出那种鲁莽行为,更是万恶滔天。这意思小姐总能明白。”佩馨说着停了一停,才又接着道:“我过后明白那不知自量的错误,后悔得没法儿。今天幸而和小姐遇见,趁着离别之前,对小姐谢罪。一则求您原谅我当日的胆大妄为,二则……二则……就是我方才说过的……我……我不配对小姐有什么妄想,所以今天……声明取消我那……咳,我也不必细说了,小姐总能明白。归总一句,小姐对我的恩德,我到死也不会淡忘。可是小姐对您所救的人,请永远忘记了吧。因为……我……我从此要飘泊下去,报恩的希望很少了……”

佩馨这一篇话,说得吞吐嗫嚅,迷离惝恍。若被局外人听着,还许疑他是有什么神经病,以致语无伦次。但在和他心灵感应的心玉却已听得镂心刻腑,似醉如痴。她明白佩馨别后相思,是和自己一样深切。今日方得重逢,他又仗义替凤宜继续担承嫌疑,才要避地远去。所以等凤宜复完大仇,还替他洗刷,请他回来的话,不过是凤宜一面的主张。佩馨却不作此想,预备为凤宜担承到底,一去不归的了。他既自顾本身寒素,又感前途渺茫,所以对当日接吻的事,非常后悔。因为他那一吻寓意很深,一为记识恩义,二为表示爱情。在接吻时,他的心中必然想着将来有日出危难而成事业,定要永侍妆台,作恩人的奴隶,就以此吻为预约之券,而且他也猜想到我已默认他的约定了。如今他自觉没了希望,后悔当日做事鲁莽,恐怕我万一还记忆那一吻之约,痴心等待,耽误青春。故而当面正式表示忏悔,声明取消那无言无字的情券。但他又怕唐突了我,才把话说得模棱含糊,绕了许多弯儿。真意只是两句,就是我倘若没有接受他的爱情,就只原谅他过去的冒犯罢了;若已接受了他的爱情,务必依他请求,取消这件公案,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他大约说这些话以前,曾经苦心思索;若径直把吻约提出,恐怕表示我并未爱他,岂不弄成僵局?倘隐忍不言,又怕我真的已爱了他,他这一匆匆远别,后会无期,岂不是永远的一件亏心之事?所以他宁可厚着面目,也要曲折迂回把私衷表白。这当是他存心忠厚不肯负人之处。心玉这样想着,不由更受了感动。

本来她和佩馨并没一语及于情爱,一刻经过缠绵,一切都在心心相印的暗幕中进行。此际她听了佩馨的话,不知怎的,竟似超越了一大段爱情应走的路程,仿佛觉得和佩馨是相交极久的情侣,偶然遇到恋故似的,不但忘了羞涩,而且竟说出没理性的话来。但目光仍注着楼板,向佩馨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现在……倘然你的境遇较好,我也不肯直说。现在你既处在这艰难时候,因为怕害了我,才有这种表示,我可不得不说了。你……啊!……”

说着略一停顿,神情似乎由兴奋中生出羞意,身体微侧,香肩向佩馨微撞了一下,才接着发出极低细的声音,而蕴着斩钉截铁的意味道:“这事可由不了你。”接着又嫣然欲笑的,似乎要叫容先生,却只叫出个容字,把先生二字省去道:“容……你得先给我道歉,怎该这样轻视我们女子啊!”

佩馨听着悚然一惊,知道心玉已把万种深情,都萦在自己身上,不由又从喜慰中生出感激。但再想到将来,忽又戚然而忧。这时佩馨心中,真是七情并发,感情刺激过甚,反而变为麻木,只痴望着心玉,眼泪汪在眼里,莹莹欲坠。

心玉望着他也忽现出凄惶之色,将手指指自己的心,又指着佩馨道:“你应该明白,不但方才的话都白说了,而且还不能按你原定的主意远走高飞呢。”说着见佩馨似乎迷茫莫踪,就接着道:“你知道我怎样住到这位何太太家来的么?从那天你由冯村逃走之后,第二天我就回到天津来,按着报纸的住址,寻到这里。恰巧见何家门首贴着闲房出租的帖子,我才假作赁房和凤宜见着。两下谈得很好,我搬进已经十多天了,本为从凤宜口里探听这杀人案的真情,没想到今日和你遇见,把一切全明白了……”说着停了一停,又道:“方才我听明你与这杀人案无关,心里真说不出欢喜……以下我也不必再说,你且仔细想想,就该后悔,方才不该对我说那样话了。”

佩馨哪还用得着细想,早已把心玉的深情完全领略,而且浃骨沦肌了。这时真要拜倒在她裙下,开口求婚,但仍不免顾虑到本身现在和未来的境遇,觉着胆怯,竟吃吃地道:“小姐的……我真没的……不过您看看我的情形,怎么配……”

心玉接口道:“什么叫作配?好俗气啊!你这样说话,不太轻视我么?”

佩馨听了这话,知道她的爱情业已万分坚决,不容自己推辞了。而且天下少年的人,谁又禁受得这种的美人恩意?佩馨一阵感情冲动,再顾不得什么将来不将来,什么唐突不唐突,竟扑地跪向心玉跟前,叫道:“小姐,自从冯村那夜之后,我对小姐万分爱慕,万分感激,几乎思念得中了心病。可是我自知受您恩德,又对您生非分的意想,是有罪的。而且我漂泊一身,等于乞丐,更不应作无耻的希望。所以方才对你说出那些话,完全是发于良心。

如今想不到小姐这样错爱,倒叫我心里没了主张。我……也不能多想了。小姐,你可能容我把以后的一身一命,都贡献给你,终身报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