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样?”
“太疲乏的缘故罢。”
“睡在这里好么?”
“让我回去。”
“头晕么?”
“不,请你明天上午早些到校里来。”
“好的。”
陶岚点点头,左右不住的顾盼,深思的。
这时慕侃正从外边走进来,提着灯光,向萧说:
“你底脸还有红红的酒兴呢。”
“哥哥,萧先生说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几天太奔波了,你真是一个忠心的人。还是睡在这里罢。”
“不,赶快走,可以到校里。”
说着,就强笑地急走出门外。
二十二门外迎着深夜底寒风,他感觉得一流冷颤流着他底头部与身上。他摸他底额,额火热的;再按他底脉搏,脉搏也跳的很快。他咬紧他底牙齿,心想:“莫非我病了?”他一步步走去,他是无力的,支持着战抖,有似胆怯的人们第一次上战场去一样。
他还是走的快的,知道迎面的夜底空气,簌簌地从耳边过去。有时他也站住,走到桥边,他想要听一听河水底缓流的声音,他要在河边,舒散地凉爽地坐一息。但他又似非常没有心思,他要快些回到校里。他脸上是微笑的,心也微笑的,他并不忧愁什么,也没有计算什么。似乎对于他这个环境,感到无名的可以微笑。他也微微想到这二月来他有些变化,不自主地变化着。他简直似一只小轮子,装在她们的大轮子里面任她们转动。
到了学校,他将学生底练习簿子看了一下。但他身体寒抖的更厉害,头昏昏地,背上还有冷汗出来。他就将门关好,没有上锁,一边脱了衣服,睡下。这时心想:
“这是春寒,这是春寒,不会有病的罢!”
到半夜一点钟的样子,身体大热。他醒来,知道已将病证实了。不过他也并不想什么,只想喝一杯茶。于是他起来,从热水壶里倒出一杯开水喝下。他重又睡,可是一时睡不着。他对于热病并不怎样讨厌,讨厌的是从病里带来的几个小问题:
“什么时候脱离病呢?竟使我缠绕着在这镇里么?”“假如我病里就走,也还带去采莲么?”他又自己不愿意这样多想,极力使他底思潮平静下去。
第二天早晨,阿荣先来给他倒开水。几分钟后,陶岚也来,她走进门,就问:
“你身体怎样呢?”
他醒睡在床上答:
“夜半似乎发过热,此刻却完全好了。”
同时他问她这时是几点钟。一个答:
“正是8点。”
“那么我起来罢,第一时就有功课。”
她两眼望向窗外,窗外有两三个学生在读书,坐在树下。萧坐起,但立刻头晕了,耳鸣,眼眩。他重又跌倒,一边说:
“岚,我此刻似乎不能起来。”
“觉得怎样呢?”
“微微头昏。”
“今天再告假一天罢。”
“请再停一息。我还想不荒废学生底功课。”
“不要紧。连今天也不过请了两天假就是。因为身体有病。”
他没有话。她又问:
“你不想吃点东西么?”
“不想吃。”
这时有一位教师进来,问了几句关于病的话,嘱他休养一两天,就走出去了。方谋又进来,又说了几句无聊的话,嘱他休息休息,又走出去。他们全似侦探一般,用心是不能测度的。
陶岚坐在他床边,似对付小孩一般的态度,半亲昵半疏远的说道:
“你太真情对付一切,所以你自己觉得很苦罢!不过真情之外,最少要随便一点。现在你病了,我本不该问,但我总要为自己安心,求你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打消你辞职的意见?我是急性的,你知道。”
“一切没有问题,请你放心。”
同时他将手伸出放在她底手上。她说,似不以为然:
“你底手掌还很热的!”
“不,此刻已不。昨夜比较热一点。”
“该请一个医生来。”
他却笑起来,说:
“我自己清楚的,明天完全可以走起。病并不是传染,稍稍疲倦的关系。让我今天关起门来睡一天就够了。”
“下午我带点药来。”
“也好的。”
陶岚又拿开水给他喝,又问他需要什么,又讲一些关于采莲的话给他听。时光一刻一刻地过去,她底时光似乎全为他化去了。
约十点钟,他又发冷,他底全身收缩的。一群学生走进房内来,他们问陶岚:
“女陶先生,萧先生怎样呢?”
“有些冷。”
学生又个个挤到他的床前,问他冷到怎样程度。学生嘈杂地要他起来,他们的见解,要他到操场上去运动,那么就可以不冷,就可以热了。萧涧秋说:
“我没有力气。”
学生们说:
“看他冷下去么?我们扶着你去运动罢。”
孩子们的见解是天真的,发笑的,他们胡乱地缠满一房,使得陶岚没有办法驱散。但觉得热闹是有趣的。这样一点钟,待校长先生走进房内,他们才一哄出去。可是有一两个用功的学生,还执着书来问他疑难的地方,他给他们解释了,无力的解释了。陶慕侃说:
“你有病都不安,你看。”
萧笑一笑答:
“我一定还从这不安中死去。”
陶岚有意支开的说:
“哥哥,萧先生一星期内不能教书,你最好去设法请一下朋友来代课。也使得萧先生休息一下。”
萧听着不做声,慕侃说:
“是的,不过你底法子灵一些,你能代我去请密司脱王么?”
“你是校长,我算什么呢?”
“校长底妹妹,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高兴。”
“为的还是萧先生。”
“那么让萧先生说罢,谁底责任。”
萧笑着向慕侃说:
“你能去请一位朋友来代我一星期教课,最好。我底病是一下就会好的,不过即使明天好,我还想到女佛山去旅行一趟。女佛山是名胜的地方,我想趁到这里来的机会去游历一次。”
慕侃说:
“要到女佛山去是便的,那还得我们陪你去。我要你在这里订三年的关约,那我们每次暑假都可以去,何必要趁病里?”
“我想去,人事不可测的。小小的易于满足的欲望,何必要推诿得远?”
“那么哥哥,”岚说,“我们举行一次踏青的旅行也好。女佛山我虽到过一次,终究还想去一次。赶快筹备,在最近。”
“我想一个人去。”萧说。
兄妹同时奇怪地问:
“一个人去旅行有什么兴趣呢?”
他慢慢的用心的说:
“我却喜欢一个人,因为儿童时代的喜欢一队旅行的脾气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觉得一个人游山玩水是非常自由:你喜欢这块岩石,你就可在这块岩石上坐几个钟点;你如喜欢这树下,或这水边,你就睡在这树下,水边过夜也可以。总之,喜欢怎样就怎样。假使同着一个人,那他非说你古怪不可。所以我要独自去,为的我要求自由。”
两人思考地没有说。他再说道:
“请你赶快去请一位代理教师来。”
慕侃答应着走出去。一时房内又深沉的。
窗外有孩子游戏底笑喊声,有孩子底唱歌声,快乐的和谐的一丝丝的音波送到他们两人底耳内,但这时两人感觉到寥寂了。萧睡不去,就向她说:
“你回家去罢。”
“放中学的时候去。”一息又问:“你一定要独自去旅行么?”
“是的。”
她吞吐地说不出似的:
“无论如何,我想同你一道去。”
他却伤感似地说:
“等着罢!等着罢!我们终究会有长长的未来的!”
说时,头转过床边。她悲哀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又急转语气:“让你睡,我去。我去了你会睡着的,睡罢。”
她就走出去,坐在会客室内看报纸。等待下课钟底发落,带采莲一同回家。她底心意竟如被寒冰冰过,非常冷淡的。
下午,她教了第二课之后,又到他底房内,问他怎样。他答:
“好了,谢谢你。”
“吃过东西么?”
“还不想吃。”
“什么也不想吃一点么?”
同时她又急忙地走出门外,叫阿荣去买了两个苹果与半磅糖来,放在他底床边。她又拿了一把裁纸刀,将苹果的皮薄薄削了,再将苹果一方方切开。她做这种事是非常温爱的。他吃着糖,又吃苹果。四肢伸展在床上是柔软的。身子似被阳光晒得要融化的样子,一种温慰与凄凉紧缠着他心上,他回想起十四五岁的那年,身患重热病,他底堂姐侍护他的情形来。他想了一息,就笑向她说:
“岚弟,你现在已是我十年前的堂姊了!你以后就做我底堂姊罢,不要再做我底弟弟了,这样可以多聚几时。”
“什么?你说什么?”
她奇怪地。萧没有答,她又问:
“你想起了你底过去么?”
“想起养护我底堂姊。”
“为什么要想到过去呢?你是不想到过去的呀!”
“每当未来底进行不顺利的时候,就容易想起过去。”
“未来底进行不顺利?你底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的。”
“你已经没有女佛山旅行的心想了么?”
“有的。”
同时他伸出手,执住她底臂,提高声音说:
“假如我底堂姊还在……不过现在你已是我底堂姊了!”
“无论你当我什么,都任你喜欢,只要我接近着你。”
他将她底手放在口边吻一吻,似为了苦痛才这样做的。一边又说:
“我为什么会遇见你?我从没有像在你身前这样失了主旨的。”
“我,我也一样。”
她垂头娇羞的说。他正经应着:
“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志趣,我的目的,我不愿——”
“什么呢?”
她呼吸紧张地。他答:
“结婚。”
“不要说,不要说,”她急忙用手止住他,红着两颊,“我也不愿听到这两个字,人的一生是可以随随便便的。”
这样,两人许久没有添上说话。
二十三当晚,天气下雨,陶岚从雨中回家去了。两三位教师坐在萧涧秋底房内。他们将种种主义高谈阔论,简直似辩论会一样。
他并不说,到了10点钟。
第二天,陶岚又带采莲于8时来校。她已变做一位老看护妇模样。他坐在床上问她:
“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呢?”
她坦白的天真地答:
“哎,我不知怎样,一见你就快乐,不见你就难受。”
他深思了一忽,微笑说:
“你向你母亲走,向你母亲底脸看好了。”
她又缓缓的答:
“不知怎样,家庭对我也似一座冰山似的。”
于是他没有说。以后两人寂寞的谈些别的。
第3天,他们又这样如荼如蜜的过了一天。
第4天晚上,月色非常皎洁。萧涧秋已从床上起来。他同慕侃兄妹缓步走到村外的河边。树,田,河水,一切在月光下映得异常优美。他慨叹地说道:
“我三天没有出门,世界就好象换了一副样子了。月,还是年年常见的月,而我今夜看去却和往昔不同。”
“这是你心境改变些的缘故。今夜或者感到快乐一点罢?”
慕侃有心的说。他答:
“或者如此,也就是你底‘或者’。因此,我想趁这个心境和天气,明天就往女佛山去玩一回。”
“大概几天回来呢?”慕侃问。
“你想需要几天?”
“三天尽够了。”
“那么就勾留三天。”
陶岚说,她非常不愿地:
“哥哥,萧先生底身体还没有完全健康,我想不要去罢。那里听见过病好了只有一天就出去旅行的呢!”
“我底病算作什么!我简直休息了三天,不,还是享福了三天。我一点也不做事,又吃得好,又得你们陪伴我。所以我此刻精神底清朗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能够将一切事情解剖的极详细,能够将一切事情整理的极清楚。因此,我今夜的决定,决定明天到女佛山去,是一点也不错的,岚,你放心好了。
她凄凉的说:
“当然,我是随你喜欢的。不过哥哥和你要好,我又会和你要好,所以处处有些代你当心,我感觉得你近几天有些异样。”
“那是病的异样,或者我暴躁一些。现在还有什么呢?”
她想了一想说:
“你全不信任我们。”
“信任的,我信任每位朋友,信任每个人类。”
萧涧秋起劲地微笑说。她又慢慢的开口:
“我总觉得你和我底意见是相左!”
他也就转了脸色,纯正温文地眼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