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相信自杀。就是我,我也偏要一个人活下去,活下去;孤独地活到八十岁,还要活下去!等待自然的死神降临,它给我安葬,它给我痛哭——一个孤独活了几十年的老婆婆,到此才会完结了!”一边她眼内含上泪,“在我底四周知道我心的人,只有一个你;现在你又不是我底哥哥了,我从此更成孤独。孤独也好,我也适宜于孤独的,以后天涯地角我当任意去游行。一个女子不好游行的么?那我剃了头发,扮做尼姑。
我是不相信菩萨的,可是必要的时候,我会扮做尼姑。”
萧涧秋简直恍恍惚惚地,垂头说: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呢?”
“我想说,就说了。”
“为什么要有这种思想呢?”
“我觉得自己孤单。”
“不是的,在你的前路,炫耀着五彩的理想。至于我,我底肩膀上是没有美丽的羽翼的。岚,你不要想错了。”
一个丧气地向他看一看,说:
“萧哥,你是对的,你回去罢。”
同时她又执住他底手,好似又不肯放他走。一息,放下了,又背转过脸说:
“你回去,你爱她罢。”
他简直没有话,昏昏地向房外退出去。他站在她底大门外,大地漆黑的,他一时不知道要投向那里去,似无路可走的样子。
仰头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像大熊星在发怒道:
“人类是节外生枝,枝外又生节的——永远弄不清楚。”
二十他回到校里,看见一队教师聚集在会客室内谈话。他们很起劲地说,又跟着高声的笑,好象他们都是些无牵挂的自由人。
他为的要解除他自己底忧念,就向他们走近去。可是他们仍旧谈笑自若,而他总说不出一句话,好像他们是一桶水,他自己是一滴油,终究溶化不拢去。没有一息,陶慕侃跟着进来。他似来找萧涧秋的,可是他却非常不满意地向大众说起话来:
“事情是非常稀奇的,可是我终在闷葫芦里,莫名其妙。萧先生是讲独身主义的,听说现在要结婚了。我底妹妹是讲恋爱的,今夜却突然要独身主义了!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立时静止下来,头一齐转向萧,他微笑地答: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谋立刻就向慕侃问:
“那么萧先生要同谁结婚呢?”
慕侃答:
“你问萧自己罢。”
于是方谋立刻又问萧,萧说:
“请你去问将来罢。”
教师们一笑,哗然说:
“回答的话真巧妙,使人坠在五里雾中。”
慕侃接着说,慨叹地:
“所以,我做大阿哥的人,也给他们弄得莫名其妙了。我此刻回到家里,妹妹正在哭。我问母亲什么事,母亲说——你妹妹从此要不嫁人了。我又问,母亲说,因为萧先生要结婚。这岂不是奇怪么?萧先生要结婚而妹妹偏不嫁,这究竟为什么呢?”
萧涧秋就接着说:
“无用奇怪,未来自然会告诉你的。至于现在,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各人一时默然。慕侃慢慢地又道:
“老友,我看你近来的态度太急促,象这样的办事要失败的。
这是我妹妹的脾气,你为什么学她呢?”
萧涧秋在室内走来走去,一边强笑答:
“不过我是知道要失败才去做的。不是希望失败,是大概要失败。你相信么?”
“全不懂,全不懂。”
慕侃摇了摇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底疑团都聚集在各人底心内,推究着芙蓉镇里底奇闻。有一位陌生的老妇却从外边叫进来,阿荣领着她来找萧先生。萧涧秋立刻跑向前去,知道她就是前次在船上叙述采莲底父亲底故事那人。一边奇怪地向她问道:
“什么事?”
那位老妇只是战抖,简直吓的说不出话。一时,她似向室内底人们看遍了。她叫道:
“先生,采莲在那里呢?她底妈妈吊死了!”
“什么?”
萧大惊地。老妇气喘的说:
“我,我方才想到她两天来没有吃东西,于是烧了一碗粥送过去。我因为收拾好家里的事才送去,所以迟一点。谁知推不进她底门,我叫采莲,里面也没有人答应。我慌了,俯在板缝上向里一瞧,唉!天呀,她竟高高地吊着!我当时跌落粥碗,粥撒满一地,我立刻跑到门外喊救命,来了四五个男人,敲破进门,将她放下来,唉!气已断了!心头冰冷,脸孔发青,舌吐出来,模样极可怕,不能救了!现在,先生,请你去商量一下,她没有一个亲戚,怎样预备她底后事。”老妇人又向四周一看,问:
“采莲在那里呢?也叫她去哭她母亲几声。”
老妇人慌慌张张地,似又悲又怕。教师们也个个听得发呆。
萧涧秋说:
“不要叫女孩,我去罢。”
他好似还可救活她一般地急走。陶慕侃与方谋等三四位教师们也跟去,似要去看看死人底可怕的脸。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只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西村急快地移动。田野是静寂地,黑暗地,猫头鹰底尖利鸣声从远处传来。在这时的各教师们底心内谁都感觉出寡妇的凄惨与可怜来。
四五位男人绕住寡妇底尸。他们走上前去。尸睡在床上,萧涧秋几乎口子喊出“不幸的妇人呀!”一句话来。而他静静地站住,流出一两滴泪。他看妇人底脸,紧结着眉,愁思万种地,他就用一张棉被将她从发到脚跟盖上了。邻居的男人们都退到门边去。就商量起明天出葬的事情来,一边,雇了两位胆大些的女工,当晚守望她底尸首。
于是人们从种种的议论中退到静寂底后面。
第二天一早,陶岚跑进校里来,萧涧秋还睡在床上,她进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陶岚问,含起泪珠。
“事情竟和悲剧一般地演出来……女孩呢?”
“她还不知道,叫着要到她妈妈那里去,我想带她去见一见她母亲底最后的面。”
“随你办罢,我起来。”
陶岚立刻回去。
萧涧秋告了一天假,进行着妇人的丧事。他几乎似一位丈夫模样,除了他并不是怎样哭。
坟做在山边,石灰涂好之后,他就回到校里来。这已下午五时,陶慕侃,陶岚——她搂着采莲——,皆在。他们一时没有说,女孩哭着问:
“萧伯伯,妈妈会醒回来么?”
“好孩子,不会醒回来了!”
女孩又哭:
“我要妈妈那里去!我要妈妈那里去!”
陶岚向她说,一边拍她底发,亲昵的,流泪的:
“会醒回来的,会醒回来的。过几天就会醒回来。”
女孩又哽咽地静下去。萧涧秋低低地说:
“我带她到她妈妈墓边去坐一回罢。也使她记得一些她妈妈之死的印象,说明一些死的意义。”
“时候晚了,她也不会懂得什么的。就是我哥哥也不懂得这位妇人底自杀的意义。不要带小妹妹去。”
陶岚说了,她哥哥笑一笑没有说,忠厚的。
学校底厨房又摇铃催学生去吃晚饭。陶岚也就站起身来想带采莲回到家里去。她底哥哥说:
“密司脱萧,你这几天也过得太苦闷了!你好似并不是到芙蓉镇来教书,是到芙蓉镇来讨苦吃的。今晚到敝舍去喝一杯酒罢,消解消解你底苦闷。以后的日子,总是你快乐的日子。”
萧涧秋没有答可否。接着陶岚说:
“那么去罢,到我家里去罢。我也想回家去喝一点酒,我底胸腔也塞满了块垒。”
“我不想去。我简直将学生底练习簿子堆积满书架。我想今夜把它们改正好。”
陶慕侃说,他站起来,去牵了他朋友底袖子:
“不要太心急,学生们都相信你,不会哄走你的。”
他底妹妹又说:
“萧先生,我想和你比一比酒量。看今夜谁喝的多。谁底胸中苦闷大。”
“我却不愿获得所谓苦闷呢!”
一下子,他们就从房内走出来。
随着傍晚底朦胧的颜色,他们到了陶底家。晚餐不久就布置起来。在萧涧秋底心里,这一次是缺少从前所有的自然和乐意,似乎这一次晚餐是可纪念的。
事实,他也喝下许多酒,当慕侃斟给他,他在微笑中并不推辞。陶岚微笑地看着他喝下去。他们也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系的学校里底事。这样半点钟,从门外走进三四位教师来,方谋也在内。他们也不快乐地说话,一位说:
“我们没有吃饱饭,想加入你们喝一杯酒。”
“好的,好的。”
校长急忙答。于是陶岚因吃完便让开坐位。他们就来挤满一桌。方谋喝过一口酒以后,就好像喝醉似的说起来:
“芙蓉镇又有半个月可以热闹了。采莲底母亲的猝然自杀,竟使个个人听得骇然!唉!真可算是一件新闻,拿到报纸上面去揭载的。母亲殉儿子,母亲殉儿子!”
陶慕侃说:
“真是一位好妇人,实在使她活不下去了!太悲惨,可怜!”
另一位教师说:
“她底自杀已传遍芙蓉镇了。我们从街上来,没有一家不是在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叹息,有的流泪,谁都说她应当照烈妇论。也有人打听着采莲的下落。萧先生,你在我们一镇内,名望大极了,无论老人,妇女,都想见一见你,以后我们学校的参观者,一定络绎不绝了!”
方谋说:
“萧先生实在可以佩服,不过枉费心思。”
萧涧秋突然向他问:
“为什么呢?”
“你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救济她们,她们本来在下雪的那几天就要冻死的,幸你毅然去救济她们。现在结果,孩子死了,妇人死了,岂不是……”
方谋没有说完,萧涧秋就似怒地问:
“莫非我的救济她们,为的是将来想得到报酬么!”
一个急忙改口说:
“不是为的报酬,因为这样不及意料地死去,是你当初所想不到的。”
萧冷冷地带酒意的说:
“死了就算了!我当初也并没有想过孩子一定会长大,妇人一定守着孩子到老的。于是儿子是中国一位出色的有名的人物,母亲因此也荣耀起来,对她儿子说:‘儿呀,你还没有报过恩呢!
于是儿子就将我请去,给我供养起来。哈哈,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陶岚在旁笑了一笑。方谋红起脸,吃吃的说:
“你不要误会,我是完全对你敬佩的话。以前镇内许多人也误会你,因你常到妇人底家里去。现在,我知道他们都释然了!”
“又为什么呢?”萧问。
方谋停止一息,终于止不住,说出来:
“他们想,假如寡妇与你恋爱,那孩子死了,正是一个机缘,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可见你与死了的妇人是完全坦白的。”
萧涧秋底心胸,突然非常壅塞的样子。他举起一杯酒喝空了以后,徐徐说:
“群众底心,群众底口……”
他没有说下去,眼睛转瞧着陶岚,陶岚默然低下头去。采莲吃过饭依在她底怀前。一时,女孩凄凉地说:
“我底妈妈呢?”
陶岚轻轻对她说:
“听,听,听先生们说笑话。假如你要睡,告诉我,我领你睡去。”
女孩又说:
“我要回到家里去睡。”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也要去。”
陶岚含泪的,用头低凑到女孩底耳边:
“小妹妹,这里的床多好呀,是花的;这里的被儿多好呀,是红的:陶姊姊爱你,你在这里。”
女孩又默默的。
他们吃起饭来,方谋等告退回去,说学校要上夜课了。
二十一当晚八点钟,萧涧秋微醉地坐在她们底书室内,心思非常地缭乱。女孩已经睡了,他还想着女孩——不知这个无父无母的穷孩子,如何给她一个安排。又想他底自己——他也是从无父无母底艰难中长大起来,和女孩似乎同一种颜色的命运。他永远想带她在身边,算作自己底女儿般爱她。但芙蓉镇里底含毒的声音,他没有力量听下去;教书,也难于遂心使他干下去了。他觉得他自己底前途是茫然!而且各种变故都从这茫然之中跌下来,使他不及回避,忍压不住。可是他却想从“这”茫然跳出去,踏到“那”还不可知的茫然里。处处是夜的颜色;因为夜的颜色就幻出各种可怕的魔脸来。他终想镇定他自己,从黑林底这边跑到那边,涉过没膝的在他脚上急流过去的河水。他愿意这样去,这样地再去探求那另一种的颜色。这时他两手支着两颊,两颊燃烧的,心脏搏跳着。陶岚走进来,无心地站在他底身边。一个也烦恼地静默一息之后,强笑地问他:
“你又想着什么呢?”
“明天告诉你。”
她仰起头似望窗外底漆黑的天空,一边说:
“我不一定要知道。”
一个也仰头看着她底下巴,强笑说:
“那么我们等待事实罢。”
“你又要怎样?”
陶岚当时又很快地说,而且垂下头,四条目光对视着。萧说:
“还不曾一定要怎样。”
“哈,”她又慢慢的转过头笑起来,“你怎么也变做一位辗转多思的。不要去想她罢,过去已经给我们告了一个段落了!虽则事实发生的太悲惨,可是悲剧非要如此结局不可的。不关我们底事。以后是我们底日子,我们去找寻一些光明。”她又转换了一种语气说:“不要讲这些无聊的话,我想请你奏钢琴,我好久没有见你奏了。此刻请你奏一回,怎样?”
他笑眯眯地答她: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奏;恐怕奏的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我听好了。”
于是萧涧秋就走到钢琴的旁边。他开始想弹一阕古典的曲,来表示一下这场悲惨的故事。但故事与曲还是联结不起来,况且他也不能记住一首全部的叙事的歌。他在琴边呆呆的,一个问他:
“为什么还不奏?又想什么?”
他并不转过头说:
“请你点一歌给我奏罢。”
她想了一想,说:
“《我心在高原》好么?”
萧没有答,就翻开谱奏他深情的歌:歌是Burns作的。
我心在高原,离此若干里;我心在高原,追赶鹿与麋。
追赶鹿与麋,中心长不移。
别了高原月,别了朔北风,故乡何美勇,祖国何强雄;到处我漂流,漫游任我意,高原之群峰,永远心相爱。
别了高峻山,山上雪皓皓;别了深湛涧,涧下多芳草;再别你森林,森林低头愁;还别湍流溪,溪声自今古。
我心在高原,离此若干里,……他弹了三节就突然停止下来,陶岚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将四节弹完呢?”
“这首诗不好,不想弹了。”
“那么再弹什么呢?”
“简直没有东西。”
“你自己有制作么?”
“没有。”
“《Home,Sweet,Home》,我唱。”
“也不好。”
“那么什么呢?”
“想一想什么丧葬曲。”
“我不喜欢。”
萧涧秋从琴边离开。陶岚问:
“不弹了么?”
“还弹什么呢?”
“好哥哥!”她小姑娘般撒娇起来,她看得他太忧郁了。“请你再弹一个,快乐一些的,活泼一些的。”
一个却纯正地说:
“艺术不能拿来敷衍用的。我们还是真正的谈几句话罢。”
“你又想说什么呢?”
“告诉你。”
“不必等到明天了么?”
陶岚笑谑地。萧涧秋微怒的局促地说:
“不说了似觉不舒服的。”
陶岚快乐地将两手执住他两手,叫起来:
“那么请你快说罢。”
一个却将两手抽去伴在背后,低低的说:
“我这里住不下去了!”
“什么呀?”
陶岚大惊地,在灯光之前,换白了她底脸色。萧说,没精打采的:
“我想向你哥哥辞职,你哥哥也总只得允许。因为这不是我自己心愿的事,我底本心,是想在这里多住几年的。可是现在不能,使我不能。人人底目光看住我,变故压得我喘不出气。这二天来,我有似在黑夜的山冈上寻路一样,一刻钟,都难于捱过去!现在,为了你和我自己的缘故,我想离开这里。”
房内沉寂一忽,他接着说:
“我想明后天就要收拾走了。总之,住不下去。”
陶岚却含泪的说: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
萧强笑地说:
“你底没有理由是没有理由的。”
“我想,不会有人说那位寡妇是你谋害了的。”
房内底空气,突然紧张起来,陶岚似盛怒地,泪不住地流,又给帕拭了。他却站着没有动。她激昂地说:
“你完全想错了,你要将你自己底身来赎个个人底罪么?你以为人生是不必挽救快乐的么?”
“平静一些罢,岚弟!”
这时她却将桌上一条玻璃,压书用的,拿来咔的一声折断。
同时气急的说:
“错误的,你非取消成见不可!”
一个却笑了一笑,陶岚仰头问:
“你要做一位顽固的人么?”
“我觉得没有在这里住下去的可能了。”
萧涧秋非常气弱的。陶岚几乎发狂地说:
“有的,有的,理由就在我。”
同时她头向桌上卧倒下去。他说:
“假如你一定要我在这里的时候……我是先向你辞职的。”
“能够取消你底意见么?”
“那么明天再商量,怎样?事情要细细分析开来看的,你实在过用你底神经质,使我没有申辩的余地。”
“你是神经过敏,你底思想是错误的!”
他聚起眉头,走了两步,非常不安地说:
“那么等明天再来告诉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此刻我要回校去了。”
陶岚和平起来说:
“再谈一谈。我还想给你一个参考。”
萧涧秋走近她,几乎脸对脸:
“脸瞧我底脸,你摸我底额,我心非常难受。”
陶岚用两手放在他底两颊上,深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