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发生的太悲惨了!这位可怜的妇人,她也有几餐没有吃饭,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样子。女孩虽跟在她旁边,终究不能安慰她。”
萧涧秋徐徐地说:
“我去走一趟,将女孩带到校里来。”
“此刻无用去,女孩一时也不愿离开她母亲的。”
“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么?”
“邻舍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
一息,她又低头说:
“实在凄凉,悲伤,叫那位妇人怎么活得下去呢?”
萧涧秋呆呆地不动说:
“转嫁,只好劝她转嫁。”
一时又心绪繁乱地在房内走一圈,沉闷地继续说:
“转嫁,我想你总要负这点责任,找一个动听的理由告诉她。
我呢,我不想到她们家里去了。我再没有帮助她的法子;我帮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们家里去了。女孩请你去带她到校里来。”
陶岚轻轻地说:
“我想劝她先到我们家里住几天。这个死孩的印象,在她这个环境内更容易引起悲感来的。以后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刚刚死了就劝她转嫁,在我说不出口,在她也听不进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镜内的影子,强笑说:
“那很好。”
两人又无言地,各人深思着。学生们吃好饭,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外陆续地走来走去。房内许久没有声音。采莲,这位不幸的女孩,却含着泪背着书包,慢慢地向他们底门推进去,出现在他俩底前面。萧涧秋骇异地问:
“采莲,你还来读书么?”
“妈妈一定要我来。”
说着,就咽咽地哭起来。
他们两人又互相看一看,觉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着眉,又问:
“妈妈对你说什么话呢?”
女孩还是哭着说:
“妈妈叫我来读书,妈妈叫我跟萧伯伯好了!”
“你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
“睡着。”
“哭么?”
“不哭,妈妈说她会看见弟弟的,她会去找弟弟回来。”
萧涧秋心跳地向陶岚问:
“她似有自杀的想念?”
陶岚也泪涔涔地答:
“一定会有的。如我处在她这个境遇里,我便要自杀了。不过她能丢掉采莲么?”
“采莲是女孩子,在这男统的宗法社会里,女孩子不算得什么。况且她以为我或能收去这个孤女。”
同时他向采莲一看,采莲随拭泪说:
“萧伯伯,我不要读书,我要回家去。妈妈自己会不见掉的。”
萧涧秋随又向陶岚说:
“我们同女孩回去罢。我也只好鼓舞自己底勇气再到她们底家里去走一遭。看看那位命运被狼嘴嚼着的妇人底行动,也问问她底心愿。你能去邀她到你家里住几天,是最好的了。我们同孩子走罢。”
“我不去,”陶岚摇摇头说,“我此刻不去。你去,我过一点钟再来。”
“为什么呢?”
“不必我们两人同时去。”
萧明白了。又向她仔细看了一看,听她说:
“你不吃点东西么?我肚子也饿了。”
“我不饿,”他急忙答。“采莲,我们走。”
一边就牵着女孩底手,跑出来。陶岚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影子在向西村去的路上消逝了。她转到她底家里。
十八妇人在房内整理旧东西。她将孩子所穿过的破小衣服丢在一旁。又将采莲底衣服折叠在桌上,一件一件地。她似乎要将孩子底一切,连踪迹也没有地掷到河里去,再将采莲底命运裹起来。如此,似悲伤可以灭绝了,而幸福就展开五彩之翅在她眼前翱翔。她没有哭,她底眼内是干燥的,连一丝隐闪的滋润的泪光也没有。她毫无精神地整理着,一时又沉入呆思,幻化她一步步要逼近来的时日:
——男孩是死了!只剩得一个女孩。————女孩算得什么呢?于是便空虚了!————没有一份产业,没有一分积蓄,——还得要人来帮忙,不成了!————一个男子像他一样,不成了!
——我毁坏了他底名誉,以前是如此的,————为的忠贞于丈夫,也忍住他底苦痛,——他可以有幸福的,他可以有……————于是我底路……便完了!——女孩轻轻地先进门,站在好她母亲底身前,她也不知觉。女孩叫一声:
“妈妈!”女孩含泪的。
“你没有去么?我叫你读书去!”
妇人愁结着眉,十分无力地发怒。
“萧伯伯带我回来的。”
妇人仰头一望,萧润秋站在门边,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没有说。
他远远地站着说了一句,似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过去了的事情都过去了。”
妇人好像没有听懂,也不说。
萧一时非常急迫,他眼钉住看这妇人,他只从她脸上看出憔悴悲伤,他没有看出她别的。他继续说:
“不必想;要想的是以后怎么样。”
于是她抬头缓缓答:
“先生,我正在想以后怎么样呢!”
“是,你应该……”
一边他走近拢去。她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应该这样。”
一个又转了极弱极和婉的口声,向她发问: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
她底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轻地答:
“于是我底路……便完了!”
他更走近,两手放在女孩底两肩上,说:
“说重一点罢,你怕想错了!”
这时妇人止不住涌流出泪,半哭地说,提高声音:
“先生!我总感谢你底恩惠!我活着一分钟,就记得你一分钟。但这一世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我只有等待下世,变做一只牛马来报答你罢!”
“你为什么要说像这样陈腐的话呢?”
“从心深处说出来的。以前我满望孩子长大了来报答你底恩,现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一边拭着泪,又忍止住她底哭。
“还有采莲在。”
“采莲……”她向女孩看一看,“你能收受她去做你底丫头么?”
萧涧秋稍稍似怒地说:
“你们妇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极了!一个未满三周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么?你想,他底父亲二十七八岁了,尚且给一炮打死!似这样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么?”
“先生,叫我怎样活得下去呢?”
他却向房内走了一圈,忍止不住地说出:
“转嫁!我劝你转嫁。”
妇人却突然跳起来,似乎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妇人是可以有这样一个念头的。她迟疑地似无声的问:
“转嫁?”
他吞吐地,一息坐下,一息又站起:
“我以为这样办好。做一个人来吃几十年的苦有什么意思?
还是择一位相当的你所喜欢的人……”
他终于说不全话,他反感到他自己说错了话了。对于这样贞洁的妇人的面,一边疑惑地转过头向壁上自己暗想:
“天呀,她会不会疑心我要娶她呢?”
妇人果然似触电一般,心急跳着,气促地,两眼钉在他底身上看,一时断续的说:
“你,你,你是我底恩人,你底恩和天一样大,我,我是报答不尽的。没有你,我们三人早已死了,这个短命的冤家,也不会到今天才死。”
他却要引开观念的又说:
“我们做人,可以活,总要忍着苦痛,设法活下去。”
妇人正经地说:
“死了也算完结呢!”
萧涧秋摇摇头说:
“你完全乱想,你一点不顾到你底采莲么?”
采莲却只有谁说话,就看着谁,在她母亲与先生之间,呆呆的。妇人这时将她抱去,一面说:
“你对我们太有心了,先生,我们愿意做你一世的用人。”
“什么?”
萧吃惊地。她说:
“我愿我底女孩,跟你做一世的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能收我们去做仆役么,恩人?”
她似乎要跪倒的样子,流着泪。他实在看得非常动情,悲伤。他似乎操着这位不幸的妇人底生死之权在他手里,他极力镇定他自己,强笑说:
“以后再商量。我当极力帮助你们,是我所能做到的事。”
一边他心里车历辘地想:
“假如我要娶妻,我就娶去这位妇人罢。”
同时他看这位妇人,不知她起一个什么想念和反动,脸孔变得更青;又见她两眼模糊地,她晕倒在地上了。
采莲立刻在她母亲底身边叫:
“妈妈!妈妈!”
她母亲没有答应,她便哭了。萧涧秋却非常急忙地跑到她底前面,用两手执着她底两臂,又摇着她底头,口里问:
“怎样?怎样?”
妇人底喉间有些哼哼的。他又用手摸一摸她底额,额冰冷,汗珠出来。于是他扶着她底颈,几乎将她抱起来,扶她到了床上,给她睡着。口子又问,夹并着愁与急的:
“怎样?你觉得怎样?”
“好了,好了,没有什么了。”
妇人低微着喘气,轻弱地答。用手擦着眼,似睡去一回一样。女孩在床边含泪的叫:
“妈妈!妈妈!”
妇人又说,无力的:
“采莲呀,我没有什么,你不用慌。”
她将女孩底脸拉去,偎在她自己底脸上,继续喘气地说:
“你不用慌,你妈妈是没有什么的。”
萧涧秋站在床边,简直进退维谷的样子,低着头,似想不出什么方法。一时又听妇人说,声音是颤抖如弦的:
“采莲呀,万一你妈妈又怎样,你就跟萧伯伯去好了。萧伯伯对你的好,和你亲生的伯伯一样的。”
于是青年忧愁地问:
“你为什么又要说这话呢?”
“我觉得我自己底身体这几天来坏极!”
“你过于悲伤了,你过于疲倦了!”
“先生,孩子一病,我就没有咽下一口饭;孩子一死,我更咽不下一口水了!”
“不对的,不对的,你底思想太卑狭。”
妇人没有说,沉沉地睡在床上。一时又睁开眼向他看一看。
他问:
“现在觉得怎样?”
“好了。”
“方才你想到什么吗?”
她迟疑一息,答:
“没有想什么。”
“那么你完全因为太悲伤而疲倦的缘故”
妇人又没有说,还是睁着眼看他。他呆站一息,又强笑用手按一按她底额上,这时稍稍有些温,可是还有冷汗。又按了一按她底脉搏,觉得她底脉搏缓弱到几乎没有。他只得说:
“你应当吃点东西下去才好。”
“不想吃。”
“这是不对的,你要饿死你自己吗?”
她也强笑一笑。青年继续说:
“你要信任我才好,假如你自己以为你对我都是好意的话。
人总有一回死,这样幼小的孩子,又算得什么?而且每个母亲总要死了她一个儿子,假如是做母亲的人,因为死了一个孩子,就自己应该挨饿几十天,那么天下的母亲一个也没有剩了。人底全部生命就是和命运苦斗,我们应当战胜命运,到生命最后的一秒不能动弹为止。你应当听我底话才好。”
她似懂非懂地苦笑一笑,轻轻说:
“先生请回去罢,你底事是忙的。我想明白了,我照先生底话做。”
萧涧秋还是执着妇人底枯枝似的手。房内沉寂的,门却忽然又开了,出现一位女子。他随将她底手放回,转脸迎她。女孩也从她母亲怀里起来。
十九陶岚先走近他底身前问:
“你还没有去吗?”
他答:
“因她方才一时又晕去,所以我还在。”
她转头问她,一边也按着她底方才被萧涧秋捻过的手:
“怎样呢,现在?”
妇人似用力勉强答:
“好了,我请萧先生回校去。萧先生怕也还没有吃过中饭。”
“不要紧,”他说,“我想喝茶。方才她晕去的时候,我找不到一杯热的水。”
“让我来烧罢。”陶岚说,“还有采莲也没有吃中饭么?已经三点钟了。”
“可怜这小孩子也跟在旁边挨饿。”
陶岚却没有说,就走到灶间,倒水在一只壶里,折断生刺的柴枝来烧它。她似乎想水快一些沸,就用很多的柴塞在灶内,可是柴枝还青,不容易着火,弄得满屋子是烟,她底眼也滚出泪来。妇人在床上向采莲说:
“你去烧一烧罢,怎么要陶先生烧呢?”
女孩跑到炉子的旁边,水也就沸了。又寻出几乎是茶梗的茶叶来,泡了两杯茶,端到他们底面前。
这样,房内似换了一种情景,好像他们各人底未来的人生问题,必须在这一小时内决定似的。女孩偎依在陶岚底身边,眼睁视着她母亲底脸上,好像她已不是她底母亲了,她底母亲已同她底弟弟同时死去了!而不幸的青年寡妇,似上帝命她来尝尽人间底苦汁的人,这时倒苦笑地,自然地,用她沉静的目光向坐在她床边的陶岚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再向站在窗边垂头看地板的萧涧秋望了几望。她似乎要将他俩底全个身体与生命,剖解开来又联接拢去。似乎她看他俩底衣缘上,钮边,统统闪烁着光辉,出没着幸福,女孩在他们中间,也会有地位,有愿望地成长起来,于是她强笑了。严肃的悲惨的空气,过了约一刻钟。陶岚说:
“我想请你到我底家里去住几天。你现在处处看见都是伤心的,损坏了你底身体,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小妹妹跟在你底身边也太苦,跟你流泪,跟你挨饿,弄坏小妹妹底身子也不忍。还是到我家里去住几天,关锁起这里的门来。”
她婉转低声地说到这里,妇人接着说:
“谢谢你,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们底善意。现在我已经不想到过去了,我只想怎样才可算是真正的报答你们底恩。”
稍停一息,对采莲说:
“采莲,你跟萧伯伯去罢!跟陶先生去罢!家里这几天没有人烧饭给你吃。我自己是一些东西也不想吃了。”
采莲仰头向陶岚瞧一瞧,同时陶岚也向她一微笑,更搂紧她,没有其他的表示。一息,陶岚又严肃地问:
“你要饿死你自己么?”
“我一时是死不了的。”
“那么到我家里去住几天罢。”
妇人想了一想说:
“走也走不动,两腿醋一般酸。”
“叫人来抬你去。”
陶岚又和王后一般的口气。妇人答:
“不要,谢谢你,儿子刚死了,就逃到人家底家里去,也说不过去。过几天再商量罢。我身子也疲倦。让我睡几天。”
他们没有说。一息,她继续说:
“请你们回去罢!”
萧涧秋向窗外望了一望天色,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跟我去罢。”
女孩走到他底身边。他向她们说:
“我两人先走了。”
“等一等,”陶岚接着说。
于是女孩问:
“妈妈也去吗?”
妇人却心里哽咽的,说不出“我不去”三个字,只摇一摇头。陶岚催促地说:
“你同去罢。”
“不,你们去,让我独自睡一天。”
“妈妈不去吗?”
“你跟陶先生去,明天再来看你底妈妈。”
他们没有办法,低着头走出房外。他们一时没有说话。离了西村,陶岚说:
“留着那位妇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方法?”
“你以为任她独自不要紧吗?”
“我想不出救她的法子。”
他底语气凄凉而整密的。一个急促地:
“明天一早,我再去叫她。”
这样,女孩跟陶岚到陶底家里,陶岚先拿了饼干给她吃。萧涧秋独自回到校内。
他愈想那位妇人,觉得危险愈逼近她。他自己非常地不安,好像一切祸患都从他身上出发一样。
他并不吃东西,肚子也不饿,关着房门足足在房内坐了一点钟。黄昏到了,阿荣来给他点上油灯。他就在灯下很快地写这几行信:
亲爱的岚!我不知怎样,好像生平所有底烦恼都集中在此时之一刻!我简直似一个杀人犯一样——我杀了人,不久还将被人去杀!
那位可怜的妇人,在三天之内,我当用正当的根本的方法救济她。我为了这事,我萦回,思想,考虑:岚,假如最后我仍没有第二条好法子的时候——我决计娶了那位寡妇来!你大概也听得欢喜的,因为对于她你和我都同样的思想。
过了明天,我想亲身去对她说明。岚弟,事实恐非这样不可了!但事实对于我们也处置的适宜的,你不要误会了。
写不出别的话,愿幸福与光荣降落于我们三人之间。
祝君善自珍爱!
萧涧秋上他急忙将信封好,就差阿荣送去。自己仍兀自坐在房内,苦笑起来。
不上半点钟,一位小学生就送她底回信来了。那位小学生跑得气喘的向萧涧秋说:
“萧先生,萧先生,陶先生请你最好到她底家里去一趟。采莲妹妹也不时要哭,哭着叫回到家里去。”
“好的。”萧向他点一点头。
学生去了。回信是这么写的:
萧先生!你底决定简直是一个霹雳,打的使我发抖。你非如此做不可吗?你就如此做罢!
可怜的岚萧涧秋将信读了好几遍,简直已经读出陶岚写这信时的一种幽怨状态,但他还是两眼不转移地注视着她底秀劲潦草的笔迹上,要推敲到她心之极远处一样。
将近七时,他披上一件大衣,用没精打采的脚步走向陶岚底家里。
采莲吃好夜饭就睡着了,小女孩似倦怠的不堪。他们两人一见简直没有话,各人都用苦笑来表示心里底烦闷。几乎过去半小时,陶岚问:
“我知道你,你非这样做不可吗?”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来。”
“你爱她吗?”
萧涧秋慢慢地:
“爱她的。”
陶岚冷酷地讥笑地做脸说:
“你一定要回答我——假如我要自杀,你又怎样?”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他走上前一步。
“请你回答我。”
她还是那么冷淡地。他情急地说:
“莫非上帝叫我们几人都非死不可吗?”
沉寂一息,陶岚冷笑一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