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烧一盆开水罢。拿一条手巾给我,最好将房内弄的暖些。”
妇人却呆站着不动。采莲向她催促:
“妈妈,萧伯伯叫你拿一条手巾。”
同时,这位可爱的姑娘,她就自己动手去拿了一条半新半旧的手巾来,递给他,向他问:
“给弟弟洗脸么?”
“不是,浸一些热给你弟弟缚在胸上。”
这样,妇人两腿酸软地去预备开水。
萧涧秋用他底力气,叫妇人将孩子抱起来,一面他就将孩子底衣服解开,再拿出已浸在面盆里底沸水中的手巾,稍稍凉一凉,将过多的水绞去,等它的温度可以接触皮肤,他就将它缚在孩子底胸上,再将衣服给他裹好。孩子已经一天没有哭声,这时,似为他这种举动所扰乱,却不住地单声地哭,还是没有眼泪。母亲的心里微微地有些欢欣着,祝颂着,她从不知道一条手巾和沸水可以医病,这实在是一种天赐的秘法,她想她儿子底病会好起来,一定无疑。一时房内清静的,她抱着孩子,将头靠在孩子底发上,斜看着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搂着采莲的青年。她底心是极辽远辽远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从天涯还是从地角来的天使,将她阴云密布的天色,拨见日光,她恨不能对他跪下去,叫他一声“天呀”!
房内静寂约半点钟,似等着孩子底反应。他一边说:
“还得过了一点钟再换一次。”
这时妇人问:
“你不上课去么?”
“上午只有一课,已经告了假了。”
妇人又没有声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书来,我问问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妇人却忽然滴下眼泪来说:
“在我这一生怕无法报答你了!”
萧涧秋稍稍奇怪地问——他似乎没有听清楚:
“什么?”
妇人仍旧低声地流泪的说:
“你对我们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们这一家!但我们怎样报答你呢?”
他强笑地难以为情地说:
“不要说这话了!只要我们能好好地团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经拿书到他底身边,他们就互相问答起来。妇人私语的:
“真是天差先生来的,天差先生来的。这样,孩子底病会不好么?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还愁什么?天即使要辜负我,天也不敢辜负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会好。”
萧涧秋知道这位妇人因小孩底病的缠绕过度,神经有些变态,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妇人转过脸,避开愁闷的样子。他仍低头和女孩说话。
十五上午十时左右阳光似金花一般撒满人间。春天之使者似在各处舞跃:云间,树上,流动的河水中,还来到人类的各个底心内。在采莲底家里,病的孩子稍稍安静了,呼吸不似以前那么紧张。妇人坐在床边,强笑地静默想着。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萧涧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内乱跑。酸性的房内,这时舒畅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进来,站在他们底门口,而且气急地——这是陶岚。他们随即转过头,女孩立刻叫起来向她跑去,她也就得慢地问:
“小弟弟怎么样?”
“谢谢天,好些了,”妇人答。
陶岚走进到孩子底身边,低下头向孩子底脸上看了看。采莲的母亲又说:
“萧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岚就转头问他,有些讥笑地:
“你会医病么?”
“不会。偶然知道这一种病,和这一种病的医法,——还是偶然的。此地又没有好的医生,看孩子气急下去么?”
他难以为情地说。陶岚又道:
“我希望你做一尊万灵菩萨。”
萧涧秋当时就站起来,两手擦了一擦,向陶岚说:
“你来了,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呢?”一个问。
“她已经知道这个手续,我下午再来一趟就是。”
“不,请你稍等片刻,我们同回去。”
青年妇人说:
“你不来也可以。有事,我会叫采莲来叫你的。”
陶岚向四周看一看,似侦探什么,随说:
“那么我们走罢。”
女孩依依地跟到门口,他们向她摇摇头就走远了。一边陶岚问他: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除出学校还有别的地方吗?”
“慢些,我们向那水边去走一趟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萧涧秋当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头看她,可是一个已俯下头,问:
“钱正兴对你要求过什么呢?”
“什么?没有。”
“请你不要骗我罢。我知道在你底语言底成分中,是没有一分谎的,何必对我要异样?”
“什么呢,岚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个没精打采地说:
“你运用你另一副心对付我,我苦恼了。钱正兴是我最恨的,已经是我底仇敌。一边毁坏你底名誉,一边也毁坏我底名誉。种种谣言的起来,他都同谋的。我说这话并不冤枉他,我有证据。
他吃了饭没事做,就随便假造别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萧这时插着说:
“那随他去便了,关系我们什么呢?”
一个冷淡地继续说:
“关系我们什么?你恐怕忘记了。昨夜,他却忽然又差人送给我一封信,我看了几乎死去!天下有这样一种不知羞耻的男子,我还是昨夜才发现!”她息一息,还是那么冷淡地,“我们一家都对他否认了,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说,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为友谊计?为什么呢?”
她完全是责备的口气。萧却态度严肃起来,眼光炯炯地问:
“岚弟,你说什么话呢?”
一个不响,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清幽的河边,新绿的树叶底阴翳,铺在浅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静静地笼罩着他俩底四周。他们坐下。他就从信内抽出一张彩笺,读下:
亲爱的陶岚妹妹:现在,你总可允诺我底请求了。因为你所爱的那个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愿意将你让给我。他,当然另有深爱的;可以说,他从此不再爱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还我一个“否”字,我就决计去做和尚——自杀!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会再存在了。一月来,我底内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详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鉴。
我在秋后决定赴美游历,愿偕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与那位寡妇结婚,我当以五千元畀之。
下面就是“敬请闺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面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说,——她是忿忿地看住一边的草地。
“你也会为这种请求所迷惑吗?”
她没有答。
“你以前岂不是告诉我说,你每收到一种无礼的要求的信的时候,你是冷笑一声,将信随随便便地撕破了抛在字纸篓内?现在,你不能这样做吗?”
她含泪的惘惘然回头说:
“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么要同他讨论关于我底事情呢?”
萧涧秋这时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一阵阵地悲伤起来,他想——他亦何尝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愿意去同他说话么?而陶岚却一味责备他,正似他也是一个要杀她的刽子手,他不能不悲伤了!——一边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说:
“岚弟,那时设使你处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将我所说的话对付他的。因为我已经完全明了你底人格,感情,志趣。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过你不该对他说话。他是因为造我们底谣,我们不理他,才向你来软攻的,你竟被他计谋所中吗?”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还有一分爱他之心,为他某一种魔力所引诱,你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向你求婚的。何况,”他静止一息,“岚弟,不要说他罢!”
一边他垂下头去,两手靠在地上,悲伤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岚慢慢地说:
“不过你为什么不……”她没有说完。
“什么呢?”
萧强笑地。她也强笑:
“你自己想一想罢。”
静寂落在两人之间。许久,萧震颤地说:
“我们始终做一对兄弟罢,这比什么都好。你不相信么?你不相信人间有真的爱么?哈,我还自己不知道要做怎样的一个人,前途开拓在我身前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颜色。环境可以改变我,极大的漩涡可以卷我进去。所以,我始终——我也始终愿你做我底一个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错误也可以有人来校正。你以为不是吗?”
岚无心地答:“是的,”意思几乎是——不是。
他继续凄凉的说:
“恋爱呢,我实在不愿意说它。结婚呢,我根本还没有想过。
岚弟,我不立刻写回信给你,理由就在这里了!”停一息,又说:
“而且生命,生命,这是一回什么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欢聚中,我会感到一己的凄怆,这一种情感我是不该有家庭的了。”
陶岚轻轻地答:
“你只可否认家庭,你不能否认爱情。除了爱情,人生还有什么呢?”
“爱情,我是不会否认的。就现在,我岂不是爱着一位小妹妹,也爱着一位大弟弟吗?不过我不愿意尝出爱情底颜色的另一种滋味罢了。”
她这时身更接近他的娇羞地说:
“不过,萧哥,人终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属性的。”
他垂下头没有声音。随着两人笑了一笑。
一切温柔都收入在阳光底散射中,两人似都管辖着各人自已底沉思。一息,陶岚又说:
“我希望在你底记忆中永远伴着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样。”
“我们回去罢?”
萧随即附和答:
“好的。”
十六萧涧秋回到校内,心非常不舒服。当然,他是受了仇人底极大的侮辱以后。他脸色极青白,中饭吃的很少,引得阿荣问他:“萧先生,你身体好吗?”他答:“好的。”于是就在房内呆呆地坐着。几乎半点钟,他一动不动,似心与身同时为女子之爱力所僵化了。他不绝地想起陶岚,他底头壳内充满她底爱;她底爱有如无数个小孩子,穿着各种美丽的衣服,在他底头壳内游戏,跳舞。他隐隐地想去寻求他底前途上所遗失的宝物。但有什么呢?他于是看一看身边,似乎这时有陶岚底倩影站着,可是他底身边是空虚的。这样又过十分钟,却有四五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学生走进来。他们开始就问:
“萧先生,听说你身体不好吗?”
“好的。”他答。
“那你为什么上午告假呢?先生们都说你身体不好才告假的。我们到你底窗外来看看,你又没有睡在床上,我们很奇怪。”
一个面貌清秀的学生说。萧微笑地答: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缘故要骗你们。我是因为采莲妹妹底小弟弟底病很厉害,我去看了一回。”
接着他就和采莲家里雇用的宣传员一样,说起她们底贫穷,苦楚以及没人帮助的情形,——统说了一遍。学生们个个低头叹息,里面一个说:
“他们为什么要讳言萧先生去救济呢?”
“我实在不知道,”萧答。
另一个学生插嘴道:
“他们妒忌罢?现在的时候,善心的人是有人妒忌的。”
一个在萧旁边的学生却立刻说:
“不是,不是,钱正兴先生岂不是对我们说过吗?他说萧先生要娶采莲妹妹底母亲。”
那位学生微笑地。萧愁眉问:
“他和你们谈这种话吗?”
“是的,他常常同我们说恋爱的事情。他教书教的不好,可是恋爱谈的很好,他每点钟总是上了半课以后,就和我们讲恋爱。他也常常讲到女陶先生,似乎不讲到她,心里就不舒服似的。”
萧涧秋仍旧悲哀地没有说。一个年龄小些的学生急急接上说:
“有什么兴味呢,讲这种话?书本教不完怎么办?他以后若再在讲台上讲恋爱,我和几个朋友一定要起来驱逐他!”
萧微笑地向他看一眼,那位小学生却态度激昂地红着脸。
可是另一个学生却又向萧笑嘻嘻地问:
“萧先生,你为什么不和女陶先生结婚呢?”
萧淡淡地骂:
“你们不要说这种话罢!这是你们所不懂得的。”
而那个学生还说:
“女陶先生是我们一镇的王后,萧先生假如和她结了婚,萧先生就变做我们一镇的皇帝了。”
萧涧秋说:
“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真正的平民。”
而那个学生又说:
“但女陶先生是爱萧先生的。”
这时陶慕侃却不及提防的推进门来,学生底嘈杂声音立刻静止下去。陶慕侃俨然校长模样地说:
“什么女陶先生男陶先生。那个叫你们这样说法的?”
可是学生们却一个个微笑地溜出房外去了。
陶慕侃目送学生们去了以后,他就坐在萧涧秋底桌子的对面,说:
“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天钱正兴向我说,又说你决计要同那位寡妇结婚?”
萧涧秋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开的样子,说:
“老友,不要说这种事情罢。我们何必要将空气弄得酸苦呢?”
陶慕侃灰心地:
“我却被你和我底妹妹弄昏了。”
“并不是我,老友,假如你愿意,我此后决计专心为学校谋福利。我没有别的想念。”
陶慕侃坐了一会,上课铃也就打起来了。
十七阳光底脚跟带了时间移动,照旧过了两天。
萧涧秋和一队学生在操场上游戏。这是课外的随意的游戏,一个球从这人底手内传给那人底。他们底笑声是同春三月底阳光一样照耀,鲜明。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操场上的人也预备休歇下来了。陶岚却突然出现在操场出入口的门边,一位小学生顽皮地叫:
“萧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萧涧秋随即将他手内底球抛给另一个学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来。两人没有话,几乎似陶岚领着他,同到他底房内。他随即问:
“你已吃过中饭了么?”
“没有,我刚从采莲底家里来。”
她萎靡地说。一个正洗着脸,又问:
“小弟弟怎样呢?”
“已经死了。”
“死了?”
他随将手巾丢在面盆内,惊骇地。
“两点钟以前,”陶岚说,“我到她们家里,已经是孩子喘着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孩子底喉咙已胀塞住,眼睛不会看他母亲了。他底母亲只有哭,采莲也在旁边哭,就在这哭声中,送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底灵魂!我执着他底手,急想设法,可是法子没有想好,我觉得孩子底手冷去了,变青了!天呀,我是紧紧地执住他底手,好像这样执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谁知他灵魂之手,谁有力量不使他蜕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没有眼睛的,否则,见到妇人如此悲伤的情形,会不动他底心么?妇人发狂一般地哭,她抱着孩子底死尸,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后两位邻舍来,扶住她,劝着,她又那里能停止呢?孩子是永远睡去了!唉,小生命永远安息了!他丢开了他母亲与姊姊底爱,永远平安了!他母亲底号哭那里能唤得他回来呢?他又那里会知道他母亲是如此悲伤呢?”
陶岚泪珠莹莹地停了一息。这时学校摇着吃中饭的铃,她喘一口气说:
“你吃饭去罢。”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说:
“停一停,此刻不想吃。”
两人听铃摇完,学生们底脚步声音陆续地向膳厅走进,静寂一忽,萧说:
“现在她们怎样呢?”
陶岚一时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胆怯一般,慢慢说:
“妇人足足哭了半点钟,于是我们将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牵着采莲,一边托她们一位邻舍,去买一口小棺,又托一位去叫埋葬的人来。采莲底母亲向我说,她已经哭的没有力气了,她说:
“不要葬了他罢,放他在我底身边罢!他不能活着在他底家里,我也要他死着在家里呢!”
“我没有听她底话,向她劝解了几句。劝解是没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将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实并不怎样新,不过有几朵花,没有破就是,我再寻不出较好的衣服来。
孩子是满想来穿新衣服的。他这样没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当然要去了,以后我又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孩子整齐的,工人和小棺都来了。妇人在床上叫喊:‘在家里多放几天罢,在家里多放几天罢!’我们也没有听她,于是孩子就被两位工人抬去了。采莲,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含泪问我:‘弟弟到那里去呢?’
我答:‘到极乐国去了!’她又说:‘我也要到极乐国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说:‘说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问:
‘弟弟不再回来了么?
我吻着她底脸上说:
‘会回来的,你想着他的时候。夜里你睡去以后,他也会来和你相见。’
她又问:
‘梦里弟弟会说话么?’
‘会说的,只要你和他说。’
于是她跑到她母亲底跟前,向她母亲推着叫:
‘妈妈,弟弟梦里会来的。日里不见他,夜里会来的。陶姊姊说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亲这时非常旷达似的向我说,叫我走,她已经不悲伤了,悲伤也无益。我就到这里来。”
两人沉默一息,陶岚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