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因为我想我自己是做世纪末的人。”
慕侃却跳起来问:
“世纪末的人?萧,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答:
“请你想一想罢。”
陶岚松散的不顾她哥哥的接着说:
“世纪末,也还有个20世纪底世纪末的。不过我想青年的要求,当首先是爱。”
同时她高声转向她哥哥说:
“哥哥,你以为人生除了爱,还有什么呢?”
慕侃又惊跳地答:
“爱,爱!我假使没有爱,一天也活不下去。不过妹妹不是的,妹妹没有爱仍可以活。妹妹不是说过么?——什么是爱!”
她垂头看她身边底影子道:
“哎,不知怎样,现在我却相信爱是在人类底里面存在着的。
恐怕真的人生就是真的爱底活动。我以前否认爱的时候,我底人生是假的。”
萧涧秋没有说。她哥哥戏谑地问:
“那么你现在爱谁呢?”
她斜过脸答:
“你不知道,你就不配来做我底哥哥!”
慕侃笑说:
“不过我的不配做你底哥哥这一句话,也不仅今夜一次了。”
同时转过头问萧:“那么萧,你以为我妹妹怎样?”
“不要谈这种问题罢!这种问题是愈谈愈缥缈的。”
“那叫我左右做人难。”
慕侃正经地坐着。萧接着说:
“现在我想,人只求照他自己所信仰的勇敢做去就好。不必说了,这就是一切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岚,我们该回去了。”
慕侃仰头向天叫:
“你们看,你们看,月有了如此一个大晕。”
他说:
“变化当然是不一定的。”
陶岚靠近他说:
“明天要发风了,你不该去旅行。”
他对她笑一笑,很慢很慢说出一句:
“好的。”
于是他们回来,兄妹往向家里,他独自来到学校。
他一路想,回到他底房内,他还坐着计议。他终于决定,明天应当走了。钱正兴底一见他就回避的态度,他也忍耐不住。
他将他底房内匆匆整了一整。把日常的用品,放在一只小皮箱内。把20封陶岚给他的信也收集起来,包在一方帕儿内。
他起初还想带在身边,可是他想了一忽,却又从那只小皮箱内拿出来,夹在一本大的音乐史内,藏在大箱底里,他不想带它去了。他衣服带得很少,他想天气从此可以热起来了。几乎除他身上穿著以外,只带一二套小衫。他草草地将东西整好以后,就翻开学生底练习簿子,一叠叠地放在桌上,比他的头还高。他开始一本本的拿来改正,又将分数记在左角。有的还加上批语,如“望照这样用功下去,前途希望当无限量”,或“太不用心”
一类。
在12时,阿荣走来说:
“萧先生,你身体不好,为什么还不睡呢?”
“我想将学生底练习簿子改好。”
“明天不好改的么?还有后天呢?”
阿荣说着去了。他还坐着将它们一本本改好,改到最末的一不。
已经是夜半两点钟了。乡村的夜半是比死还静寂。
他望窗外的月色,月色仍然秀丽的。又环顾一圈房内,预备就寝。可是他茫然觉到,他身边很少钱,一时又不知可到何处去借。他惆怅地站在床前,一时又转念:
“我总不会饿死的!”
于是他睡入被内。
但他睡不着,一切的伤感涌到他底心上,他想起个个人底影子,陶岚底更明显。但在他底想象上没有他父母底影子。眼内润湿的这样自问:
“父母呀,你以为你底儿子这样做对么?”
对自己回答道:
“对的,做罢!”
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到村中的鸡鸣第三次,才睡去。
二十四第二天7时,当萧涧秋拿起小皮箱将离开学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气喘地说:
“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无论如何,今天不要去,再过几天我当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们回家之后,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来。你知道,她对我表示非常不满意,她说我对朋友没有真心,我被她骂的无法可想。现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萧涧秋冷冷的说一句:
“箭在弦上。”
“母亲底意思,”慕侃接着说,“也以为不对。她也说没有听到过一个人病刚好了一天,就远远地跑去旅行的。”
萧又微笑问:
“你们底意思预备我不回来的么?”
慕侃更着急地:
“什么话?老友!”
“那么现在已7点钟,我不能再迟疑一刻了。到码头还有十里路,轮船是8点钟开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头,无法可想的说:
“再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呢!商量到12点钟,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边一位年纪较老的教师说:
“陶先生,让萧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经过西村这次事件,不到外边去舒散几天,老在这里,心是苦闷的。”
萧涧秋笑说:
“终究有帮助我的人。否则个个象你们兄妹的围起来,我真被你们急死。那么,再会罢!”
说着,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让我送你到码头罢。”慕侃在后面叫。
他回过头来:
“你还是多教一点钟学生的功课,这比跑20里路好的多了。”
于是他就掉头不顾地向前面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风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阳照着头顶,还有一缕缕的微风吹来,但他却感不出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来时的心境,这时只剩得一种凄凉。农夫们荷锄地陆续到田野来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后还是做一个农夫去。
当他转过一所村子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位年轻妇人,抱着一位孩子向他走来。他恍惚以为寡妇的母子复活了,他怔忡地站着向她们一看,她们也慢慢的低着头细语的从他身边走过,模样同采莲底母亲很相似,甚至所有脸上的愁思也同量。这时他呆着想:
“莫非这样的妇人与孩子在这个国土内很多么?救救妇人与孩子!”
一边,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锚的一刻。他一脚跳进舱,船就离开埠头了。他对着岸气喘的叫:
“别了!爱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们!”
他独自走进一间房舱内。
这船并不是他来时所趁的那小轮船,是较大的,要驶出海面,最少要有四小时才得到女佛山。船内乘客并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烧香的。
陶慕侃到第3天,就等待朋友回来。可是第3天底光阴是一刻一刻过去了,终不见有朋友回来的消息。他心里非常急,晚间到家,采莲又在陶岚底身边哭望她底萧伯伯为什么还不回来。
女孩简直不懂事地叫:
“萧伯伯也死了么?从此不回来了么?”
陶岚底母亲也奇怪。可是大家说:
“看明天罢,明天他一定回来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3时,仍不见有萧涧秋底影子,却从邮差送到一封挂号信,发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后寺萧涧秋缄”。
陶慕侃吃了一惊,赶快拆开。他还想或者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里了;他是决不会做和尚的。一边就抽出一大叠信纸,两眼似喷出火焰来地急忙读下去。可是已经过去而无法挽回的动作,使这位诚实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内容是这样的——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这里有两天了。是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过。这里实在是一块好地方——另一个世界,寄托另一种人生的。不过我,也不过算是“跑过”就是,并不怎样使我依恋。
你是熟悉这里底风景的。所以我对于海潮,岩石,都不说了。我只向你直陈我这次不回芙蓉镇的理由。
我从一脚踏到你们这地土,好象魔鬼引诱一样,会立刻同情于那位自杀的青年寡妇底命运。究竟为什么要同情她们呢?我自己是一些不了然的。但社会是喜欢热闹的,喜欢用某一种的生毛的手来探摸人类底内在的心的。因此我们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创伤,尽有尽多了。实在呢,我倒还会排遣的。我常以人们底无理的毁谤与妒忌为荣;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当社会底语言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妇人又慷慨自杀,——我心将要怎样呢,而且她为什么死?老友,你知道么?她为爱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
你底妹妹是上帝差遣她到人间来的!她用一缕缕五彩的纤细的爱丝,将我身缠的紧紧,实在说,我已跌入你妹妹底爱网中,将成俘虏了!我是幸福的。我也曾经幻化过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楼阁,想象你底妹妹是住在这楼阁之上的人。有几回我在房内徘徊,我底耳朵会完全听不到上课铃的打过了,学生们跑到窗外来喊我,我才自己恍然向自己说:
“醒了罢,拿出点理智来!”
我又自己问自己答:
“是的,她不过是我底一位弟弟。”
自采莲底母亲自杀以后,情形更逼切了!各方面竟如千军万马的围困拢来,实在说,我是有被这班箭手底乱箭所射死的可能性的。而且你底妹妹对我的情义,叫我用什么来接受呢?心呢,还是两手?我不能拿理智来解释与应用的时候,我只有逃走之一法。
现在,我是冲出围军了。我仍是两月前一个故我,孤零地徘徊在人间之中的人。清风掠着我底发,落霞映着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我歌,我笑,我声接触着天风了。
采莲的问题,恐怕是我牵累了你们,但我之妹妹,就是你和你妹妹之妹妹,我知道你们一定也爱她的。待我生活着落时,我当叫人来领她,我决愿此生带她在我身边。
我底行李暂存贵处,幸亏我身边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也到将来领女孩时一同来取。假如你和你妹妹有什么书籍之类要看,可自由取用。我此后想不再研究音乐。
今天下午五时,有此处直驶上海的轮船,我想趁这轮到上海去。此后或南或北,尚未一定。人说光明是在南方,我亦愿一瞻光明之地。又想哲理还在北方,愿赴北京去垦种着美丽之花。时势可以支配我,像我如此孑然一身的青年。
此信本想写给你妹妹的,奈思维再四,无话可言。望你婉辞代说几句。不过她底聪明,对于我这次的不告而别是会了解的。希望她努力自爱!
余后再谈。
弟萧涧秋上陶慕侃将这封信读完,就对他们几位同事说:
“萧涧秋往上海去了,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个个奇怪的,连学生和阿荣都奇怪,大家走拢来。
慕侃怅怅地回家,他妹妹迎着问:
“萧先生回来了么?”
“你读这信。”
他失望地将信交给陶岚,陶岚发抖地读了一遍,默了一忽,眼含泪说:
“哥哥,请你到上海去找萧先生回来。”
慕侃怔忡的。她母亲走出来问什么事。陶岚说:
“妈妈,萧先生不回来了,他往上海去了。他带什么去的呢?
一个钱也没有,一件衣服也没有。他是哥哥放走他的,请哥哥找他回来。”
“妹妹真冤枉人。你这脾气就是赶走萧先生底原因。”
慕侃也发怒地。陶岚急气说:
“那么,哥哥,我去,我同采莲妹妹到上海去。在这情形之下,我也住不下去的,除非我也死了。”
她母亲也流泪的,在旁劝说道:
“女儿呀,你说什么话呵?”同时转脸对慕侃说。“那你到上海去走一趟罢。那个孩子也孤身,可怜,应该找他回来。我已经愿将女儿给他了。”
慕侃慢慢的向他母亲说:
“向数百万的人群内,那里去找得像他这样一个人呢?”
“你去找一回罢。”他母亲重复说。
陶岚接着说:
“哥哥,你这推诿就是对朋友不忠心的证据。要找他会没有方法吗?”
老诚的慕侃由怒转笑脸,注视他妹妹说:
“妹妹,最好你同我到上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