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笑话,我希望你免了她的学费。”
慕侃急忙答:
“当然,当然,书籍用具也由我出。”
一边就跑出做事去了。萧涧秋又叫了三数个中学部的学生,对他们说:
“领这位小妹妹到花园,标本室去玩一趟罢。”
小学生也一大群围拢她,拥她去,谁也忘记了她是一个贫苦的孤女。萧涧秋在后面想:
“她倒真像一位Queen呢!”
十点钟,陶岚来教她英文的功课。她也首先看一看女孩子,也一见便疼爱她了。似乎采莲的黑小眼,比陶岚底还要引人注意。陶岚搂了她一会,问了她一些话。女孩子也毫不畏缩的答她,答的非常简单,清楚。她一会又展开了她底手,嫩白的小手,竟似荷花刚开放的瓣儿,她又在她手心上吻了几吻。萧涧秋走来,她却慢慢地离开了陶岚,走近到他底身边去,偎依着他。他就问她:
“你已记熟了字么?”
“记熟了。”采莲答。
“你背诵一遍看。”
她就缓缓的好像不得不依地背诵了一遍。
陶岚和萧涧秋同时相对笑了。萧在她底小手上拍拍,女孩接着问:
“萧伯伯,那边唱什么呢?”
“唱歌。”
“我将来也唱的么?”
“是呀,下半天就唱了。”
她就做出非常快乐而有希望的样子。萧涧秋向陶岚说:
“她和你底性情相同的,她也喜欢音乐呢。”
陶岚娇媚地一笑,轻说:
“和你也相同的,你也喜欢音乐。”
萧向她看了一眼,又问女孩子,指着陶岚说:
“你叫这位先生是什么呢?”
女孩子一时呆呆的,摇摇头,不知所答。陶岚却接着说:
“采莲,你叫我姊姊罢,你叫我陶姊姊就是了。”
萧涧秋向陶岚又睁眼看了一看,微微愁他底眉,向女孩说:
“叫陶先生。”
采莲点头。陶岚继续说:
“我做不像先生,我做不像先生,我只配做她底姊姊,我也愿永远做她底姊姊。‘陶先生’这个称呼,让我底哥哥领去罢。”
“好的,采莲,你就叫她陶姊姊罢。可是你以后叫我萧哥哥好了。”
“妈妈教我叫你萧伯伯的。”
女孩子好像不解地娇憨地辩驳。陶岚笑说:
“你失败了。”
同时萧涧秋摇摇头。
上课铃响了,于是他们三人分离的走向三个教室去,带着各人底美满的心。
萧涧秋几乎没有心吃这餐中饭。他关了门,在房内走来走去。桌上是赫赫然展着陶岚一时前临走时交给他的一封信,在信纸上面是这么清楚地写着:
萧先生:你真能要我做你底弟弟么?你不以我为愚么?
唉,我何等幸福,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我底亲哥哥是愚笨的——我说他愚笨——假如你是我底亲哥哥,我决计一世不嫁——一世不嫁——陪着你,伴着你,我服侍着你,以你献身给世的精神,我决愿做你一个助手。唉,你为什么不是我底一个亲哥哥?九泉之下的爸爸哟,你为什么不养一个这样的哥哥给我?我怎么这样不幸……但,但,不是一样么?你不好算我底亲哥哥么?我昏了,萧先生,你就是我惟一的亲爱的哥哥。
我底家庭底平和的空气,恐怕从此要破裂了。母亲以前是最爱我的,现在她也不爱我了,为的是我不肯听她底话。我以前一到极苦闷的时候,我就无端地跑到母亲底身前,伏在她底怀内哭起来,母亲问我什么缘故,我却愈被问愈大哭,及哭到我底泪似乎要完了为止。这时母亲还问我为什么缘故,我却气喘地问她说:“没有什么缘故,妈妈,我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母亲还问:“你想到什么啊?”“我不想到什么,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我就偎着母亲底脸,母亲也拍拍我底背,叫我几声痴女儿。于是我就到床上去睡,或者从此睡了一日一夜。这样,我底苦闷也减少些。可是现在,萧哥哥,母亲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母亲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我也怕走近她,天呀,叫我向何处去哭呢?连眼泪都没处流的人,这是人间最苦痛的人罢?
哥哥,现在我要问你:人生究竟是无意义的么?就随着环境的支配,好像一朵花落在水上一样,随着水性的流去,到消灭了为止这么么?还是应该挣扎一下,反抗一下,依着自己底意志的力底方向奋斗去这么呢?萧先生,我一定听从你的话,请你指示我一条路罢!
说不尽别的话,嘱你康健!
你底永远的弟弟岚上。
下面还附着几句:
红叶愿永远保藏,以为我俩见面的纪念。可是我送你什么呢?
萧涧秋不愿将这封信重读一遍,就仔细地将这封信拿起,藏在和往日一道的那只抽斗内。
一边,他又拿出了纸,在纸上写:
岚弟:关于你底事情,你底哥哥已详细地告诉过我了。
我也了解了那人,但叫我怎么说呢?除出我劝你稍稍性子宽缓一点,以免损伤你自己底身体以外,我还有什么话呢?
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这么大声叫:不要专计算你自己底幸福之量,因为现在不是一个自求幸福之量加增的时候。岚弟,你也以为我这话是对的么?
两条路,这却不要我答的,因为你自己早就实行一条去了。不是你已经走着一条去了么?
希望你切勿以任性来伤害你底身体,勿流过多的眼泪。
我已数年没有流过一滴泪,不是没有泪,——我少小时也惯会哭的,连吃饭时的饭,热了要哭,冷了又要哭。——现在,是我不要它流!
末尾,他就草草地具他底名字,也并没有加上别的情书式的冠词。
这封信,他似乎等不住到明天陶岚亲自来取,他要借着小天使底两翼,仍叫着那位小学生,嘱他小心地飞似的送去。
他走到会客室内,想宁静他一种说不出的调怅的心。几位教员正在饭后高谈着,却又谈的正是“主义”。方谋一见萧涧秋进去,就起劲地几乎手脚乱舞的说:
“喏,萧先生,我以前问他是什么主义,他总不肯说。现在,我看出他底主义来了,”萧同众人一时静着。“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底思想非常悲观,他对于中国的政治,社会一切论调都非常悲观。”
陶慕侃也站了起来,他似乎要为这位忠实的朋友卖一个忠实的力,急忙说:
“不是,不是。他底人生的精神是非常积极的。悲观岂不是要消极了吗?我底这位老友底态度却勇敢而积极。我想赐他一个名词,假如每人都要有一个主义的话,他就是一个牺牲主义者。”
大家一时点点头。萧涧秋缓步地在房内走,一边说:
“主义不是像皇帝赐姓一般随你们乱给的。随你们说我什么都好,可是我终究是我。假如要我自己注释起来,我就这么说,——我好似冬天寒夜里底炉火旁的一二星火花,倏忽便要消灭了。”
这样,各人一时默然。
八
第三天,采莲没有到校里来读书。萧涧秋心里觉得奇怪,陶慕侃就说:
“小孩子总不喜欢读书。无论家里怎么样,总喜欢依在母亲底身边,母亲底身边就是她底极乐国。像我们这样的学校总不算坏的了,而采莲读了两天书,今天就不来。”
下午三点钟,萧涧秋退了课。他就如散步一样,走向她们底家里。他先经过一条街,买了两只苹果——苹果在芙蓉镇里,是算上等的难得的东西,外面包了一张纸,藏在透明的玻璃瓶内——萧涧秋拿了苹果,依着河边,看看阴云将雨的天色,他心里非常凉爽地走去。
走过了柏树底荫下,他就望见采莲的家底门口,青年寡妇坐着补衣,她底孩子在旁边玩。萧涧秋走近去,他们也望见他了,远远的招呼着,孩子举着两手,似向他说话。他疑心采莲为什么不在,可是一边也就走近,拿出一个苹果来,叫道:
“喂,小弟弟,你要么?”
孩子跑向他,用走不完全的脚步跑向他。他就将他抱起,一个苹果交在他底手里,用他底两只小手捧着,也就将外面的一张包纸撕脱了,闻起来。萧涧秋便问道:
“你底姊姊呢?”
“姊姊?”
小孩子重复了一句。青年寡妇接着说:
“她早晨忽然说肚子痛,我探探她底头有些热,我就叫她不要去读书了。采莲还想要去,是我叫她不要去,我说先生不会骂的。中饭也没有吃,我想饿她一餐也好。现在睡在床内,她睡去好久了。”
“我去看看。”萧涧秋说。
同时三人就走进屋内。
等萧涧秋走近床边,采莲也就醒了,仿佛被他们底轻轻的脚步唤醒一样。萧低低地向她叫了一声,她立刻快乐地唤起来:
“萧伯伯,你来了么?”
“是呀,我因你不来读书,所以来看看你。”
“妈妈叫我不要读书的呢!”
女孩子向她母亲看了一眼。萧涧秋立刻接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
很快地停了一息,又问:
“你现在身体觉得怎样?”
女孩微笑地答:
“我好了,我病好了,我要起来。”
“再睡一下罢,我给你一个苹果。”
同时萧涧秋将另一苹果交给她,并坐下她底床边。一边又摸了一摸她底额,觉得额上还有些微热的。又说:
“可惜我没有带了体温表来,否则也可以量一量她有没有热度高些。”
妇人也探了一下,说:
“还好,这不过是睡醒如此。”
采莲拿着苹果,非常喜悦地,似从来没有见过苹果一样,放在唇边,又放在手心上。这时这两个苹果的功效,如旅行沙漠中的人,久不得水时所见到的一样,两个小孩底心,竟被两个苹果占领了去。萧涧秋看得呆了,一边他向采莲凑近问:
“你要吃么?”
“要吃的。”
妇人接着说:
“再玩一玩罢,吃了就没有。贵的东西应该保存一下才好。”
萧涧秋说:
“不要紧,要吃就吃了;我明天再买两个来。”
妇人接着凄凉地说:
“不要买,太贵呢!小孩子底心又那里能填得满足。”
可是萧涧秋终于从衣袋内拿出裁纸刀子来,将苹果的皮刮去了。
这样大概又过了半点钟,窗外却突然落起了小雨,萧随即对采莲说:
“小妹妹,我要回去了,天已下雨。”
女孩子却娇娇地说:
“等一等,萧伯伯,你再等一等。”
可是一下,雨却更大了。萧涧秋愁起眉说:
“趁早,小妹妹,我要走;否则,天暗了我更走不来路。”
“天会晴的,一息就会晴的。”
她底母亲也说:
“现在已经走不来路,雨太大了,我们家里连雨伞也没有。
萧先生还是等一等罢,可惜没有菜蔬,或者吃了饭去。”
“还是走。”
他就站起身来。妇人说道:
“这样衣服要完全打湿的,让我借伞去罢。”
窗外的雨点已如麻绳一样,借伞的人简直又需要借伞了。萧涧秋重又坐下,阻止说:
“不要去借,我再坐一息罢。”
女孩子也在床上欢喜的叫:
“妈妈,萧伯伯再坐一息呢!”
妇人留在房内,继续说:
“还是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只烧两只鸡蛋就是。”
女孩应声又叫,牵着他底手:
“在我们这里吃饭,在我们这里吃饭。”
萧涧秋轻轻地向她说:
“吃了饭还是要去的!”
女孩想了一下,慢慢说:
“不要去,假如雨仍旧大,就不要去。我和萧伯伯睡在床底这一端,让妈妈和弟弟睡在床底那一端,不好么?”
萧涧秋微笑地向青年寡妇看了一眼,只见她脸色微红地低下头。房内一时冷静起来,而女孩终于奇怪的不懂事地问:
“妈妈,萧伯伯睡在这里有什么呢?”
妇人勉强的吞吐答:
“我们的床,睡不下萧先生的。”
采莲还是撒娇地:
“妈妈,我要萧伯伯也睡在这里呢!”
妇人没有话,她底心被女孩底天真的话所拨乱,好象跳动的琴弦。各人抬起头来向各人一看,只觉接触了目光,便互相一笑,又低下头。妇人一时似想到了什么,可是止住她要送上眼眶来的泪珠,抱起孩子。萧涧秋也觉得不能再坐,他看一看窗外将晚的天色,雨点疏少些的时候,就向采莲轻微地说:
“小妹妹,现在校里那班先生们正在等着我吃饭了,我不去,他们要等的饭冷了。我要去了。”
女孩又问:
“先生们都等你吃饭的么?”
“对咯。”他答。
“陶姊姊也在等你么?”
萧涧秋又笑了一笑,随口答:
“是的。”
妇人在旁就问谁是陶姊姊,萧涧秋答是校长的妹妹。妇人蹙着眉说:
“采莲,你怎么好叫她陶姊姊呢?”
女孩没精打采地:
“陶姊姊要我叫她陶姊姊的。”
妇人微愁地说:
“女孩太娇养了,一点道理也不懂。”
同时萧涧秋站起来说:
“不要管她,随便叫什么都可以的。”
一边又向采莲问:
“我去了,你明天来读书么?”
女孩不快乐的说,似乎要哭的样子:
“我来的。”
他重重地在她脸上吻了两吻,吻去了她两眼底泪珠,说:
“好的,我等着你。”
这样,他举动迅速地别了床上含泪的女儿和正在沉思中的少妇,走出门外。
头上还是雨,他却在雨中走的非常起劲。只有十分钟,他就跑到了校内。已经是天将暗的时候,校内已吃过晚饭了。
九
萧涧秋底衣服终究被雨淋的湿了。他向他自己底房里推进门去,不知怎样一回事,陶岚正在阴暗中坐着,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她。他走近她底身前,向她微笑的脸上,叫一声“岚弟!”
同时他将他底右手轻放在她底左肩角上,心想:
“我却随便地对采莲答她等着,她却果然等着,这不是梦么?”
而陶岚好似挖苦地问:
“你从何处来?”
“看了采莲底病。”
“孩子有病了吗?”陶岚问。
随着,他就将她底病是轻微的,或者明天就可以来读书;因天雨,他坐着陪她玩了一趟;夜黑了,他不得不冒雨回来,也还没有吃饭等话,统统说了一遍。一边点亮灯,一边开了箱子拿出衣服来换。陶岚叙述说:
“我是向你来问题目的。同时哥哥也叫我要你到我们家里去吃晚饭。可是我却似带了雨到你这里来,我也在这里坐了有一点钟了。我看托尔斯泰的《艺术论》,看了几十页。我不十分赞成这位老头子底思想。现在也不必枵腹论思想了,哥哥等着,你还是同我一道到家里吃晚饭去罢。”
萧将衣服换好,笑着说:
“不要,我随便在校里吃些。”
而她嬉谑的问:
“那么叫我此刻就回去么?还是叫我吃了饭再来呢?”
她简直用要挟孩子的手段来要挟他,可是他在她底面前也果然变成一个孩子了。借了两顶伞,灭下灯,两人就向门外走出去。
小雨点打着二人底伞上,响出寂寞的调子。黄昏底镇内,也异样地潇索。二人深思了一时,萧涧秋不知不觉地说道:
“钱正兴好似今天没有来校。”
“你不知道他底缘故么?”
陶岚睁眼地问。他微笑的:
“叫我从什么地方去知道呢!”
陶岚非常缓冷地说:
“他今天上午差人送一封信给哥哥,说要辞去中学的职务。
原因完全关于我的,也关于你。”
同时她转过头向他看了一眼。萧随问:
“关于我?”
“是呀,可是哥哥坚嘱我不能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好,免得我苦恼地去推究。不过我也会料到几分的,因为你已经说出来。”
“或者会。”陶岚说话时,总带着自然的冷淡的态度。
萧涧秋接着说:
“不是么?因为我们互相的要好。”
她笑一笑,重复问:
“互相的要好?”
语气间似非常有趣。一息,又说:
“我们真是一对孩子,会一见,就互相的要好。哈,孩子似的要好。你也是这个意思么?”
“是的。”
“可是钱正兴怎样猜想我们呢?神秘的天性,奇妙的可笑的人,他或者也猜的不错。”她没精打采的。一时,又微颤的嗫嚅的说:
“我本答应哥哥不告诉你的,但止不住不告诉你。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虽则他知道我爱你的‘爱’比他爱我的‘爱’深一百倍,因为你是完全不知道怎样叫做‘爱’的一个人,他说,你好似一块冷的冰。但是他恨,恨他自己为什么要有家庭,要有钱;为什么不穷的只剩他孤独一身。否则,我便会爱他。”陶岚说上面每个“爱”字的时候,已经吃吃的说不出,这时她更红起脸来,匆忙继续说:“错了,你能原谅我么?他底语气没有这样厉害,是我格外形容的。卑鄙的东西!”
萧涧秋几乎感到身体要炸裂了。他没有别的话,只问:
“你还帮他辩护么?”
“我求你!你立刻将这几句话忘记去罢!”
她挨近他底身,两人几乎同在一顶伞底子下。小雨继续在他们的四周落下。她没有说:
“我求你。因我们是孩子般要好,才将这话告诉你的。”
他向她苦笑一笑,同时以一手紧紧地捻她底一手,一边说:
“岚,我恐怕要在你们芙蓉镇里死去了!”
她低头含泪的:
“我求你,你无论如何不要烦恼。”
“我从来没有烦恼过,我是不会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