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才好。”她默默地一息,又嗫嚅的说,“我真是世界上第一个坏人,我每每因为自己的真率,一言一动,就得罪了许多人。哥哥将钱的信给我看,我看了简直手足气冷,我不责备钱,我大骂哥哥为什么要将这信给我看?哥哥无法可想,只说这是兄妹间的感情。他当时嘱咐我再三不要被你知道。当然,你知道了这话的气愤,和我知道时的气愤是一样的;我呢,”她向他看一眼,“不知怎样在你底身边竟和在上帝底身边一样,一些不能隐瞒,好似你已经洞悉我底胸中所想的一样,会不自觉地将话溜出口来。现在你要责备我,可以和我那时责备哥哥为什么要告诉,有意使你发怒一样。不过哥哥已说:‘这是兄妹间的感情。’我求你,为了兄妹间的感情,不要烦恼罢!”
他向她苦笑,说:
“没有什么。我也决不愤恨钱正兴,你无用再说了!”
他俩一句话也没有,走了一箭,她底门口就出现在眼前。这时萧涧秋和陶岚二人底心想完全各异,一个似乎不愿意走进去,要退回来;一个却要一箭射进去,愈快愈好;可是二人互相一看,假笑的,没有话,慢慢地走进门。
晚餐在五分钟以后就安排好。陶慕侃,陶岚,萧涧秋三人在同一张小桌子上。陶慕侃俨然似大阿哥模样坐在中央,他们两人孩子似的据在两边。主人每餐须喝一斤酒,似成了习惯。萧涧秋的面前只放着一只小杯,因为诚实的陶慕侃知道他是不会喝的。可是这一次,萧一连喝了三杯之后,还是向主人递过酒杯去,微笑的轻说:
“请你再给我一杯。”
陶慕侃奇怪地笑着对他说:
“怎样你今夜忽然会有酒兴呢?”
萧涧秋接杯子在手里又一口喝干了,又递过杯去,向他老友说:
“请你再给我一杯罢。”
陶慕侃提高声音叫:
“你底酒量不小呢!你底脸上还一些没有什么,你是会吃酒的,你往常是骗了我。今夜我们尽兴吃一吃,换了大杯罢!”
同时他念出两句诗:
人生有酒须当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陶岚多次向萧涧秋做眼色,含愁地。萧却仍是一杯一杯的喝。这时她止不住的说道:
“哥哥,萧先生是不会喝酒的,他此刻当酒是麻醉药呢!”
她底哥哥正如一班酒徒一样的应声道:
“是呀,麻醉药!”
同时又念了两句诗: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萧涧秋放下杯子,轻轻向他对面的人说:
“岚,你放心,我不会以喝酒当作喝药的。我也不要麻醉自己。我为什么要麻醉自己呢?我只想自己兴奋一些,也可勇敢一些,我今天很疲倦了。”
这时,他们底年约六十的母亲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头发斑白的,向他们说:
“女儿,你怎么叫客人不要喝酒呢?给萧先生喝呀,就是喝醉,家里也有床铺,可以给萧先生睡在此地的。天又下大雨了,回去也不便。”
陶岚没有说,愁闷地。而且草草吃了一碗饭,不吃了,坐着,监视地眼看他们。
萧涧秋又喝了三杯,谈了几句关于报章所载的时事,无心地。于是说:
“够了,真的要麻醉起来了。”
慕侃不依,还是高高地提着酒壶,他要看看这位新酒友底程度到底如何。于是萧涧秋又喝了两杯;两人同时放下酒杯,同时吃饭。
在萧涧秋底脸上,终有夕阳反照的颜色了。他也觉得他底心脏不住地跳动,而他勉强挣扎着。他们坐在书室内,这位和蔼的母亲,又给他们泡了两盏浓茶,萧涧秋立刻捧着喝起来。这时各人底心内都有一种离乎寻常所谈话的问题。陶慕侃看看眼前底朋友和他底妹妹,似乎愿意他们成为一对眷属,因一个是他所敬的,一个是他所爱的。那么对于钱正兴的那封信,究竟怎样答复呢?他还是不知有所解决。在陶岚底心里,想着萧涧秋今夜的任情喝酒,是因她告诉了钱正兴对他的讽刺的缘故,可是她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呢?她想不出。萧涧秋底心,却几次想问一问这位老友对于钱正兴的辞职,究竟想如何。但他终于没有说,因她的缘故,他将话支吾到各处去,——广东,或直隶。
因此,他们没有一字提到钱正兴。
萧涧秋说要回校,他们阻止他,因他酒醉,雨又大。他想:
“也好,我索兴睡在这里罢。”
他就留在那间书室内,对着明明的灯光,胡思乱想。——陶慕侃带着酒意睡去了。——一息,陶岚又走进来,她还带她母亲同来,捧了两样果子放在他底前面。萧涧秋说不出的心里感到不舒服。这位慈爱的母亲问他一些话,简单的,并不像普通多嘴的老婆婆,无非关于住在乡下,舒服不舒服一类。萧涧秋是“一切都很好”,简单地回答了,母亲就走出去。于是陶岚笑微微地问他:
“萧先生,你此刻还会喝酒么?”
“怎么呢?”
“更多地喝一点。”
她几分假意的。他却聚拢两眉向她一看,又低下头说:
“你却不知道,我那时不喝酒,我那时一定会哭起来。否则我也吃不完饭就要回到校里去。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是人间底一个孤零的人。现在你们一家底爱,个个用温柔的手来抚我,我不能不自己感到凄凉,悲伤起来。”
“不是为钱正兴么?”
“为什么我要为他呢?”
“噢!”陶岚似乎骇异了。
一时,她站在他身前慢慢说:
“你可以睡了。哥哥吃饭前私向我说,他已写信去坚决挽留。”
萧涧秋接着说:
“很好,明天他一定来上课的。我又可以碰见他。”
“你想他还会来么?”
“一定的,他不过试试你哥哥底态度。”
“胡!”她又说了一个字。
萧继续说:
“你不相信,你可以看你哥哥的信稿,对我一定有巧妙的话呢!”
她也没有话,伸出手,两人握了一握,她踌躇地走出房外,一边说:
“祝你晚安!”
十
如此过去一个月。
萧涧秋在芙蓉镇内终于受校内校外的人们底攻击了。非议向他而进行,不满也向他注视了。
一个孤身的青年,时常走进走出在一个年轻寡妇底家里底门限,何况他底态度的亲昵,将他所收入的尽量地供给了她们,简直似一个孝顺的儿子对于慈爱的母亲似的。这能不引人疑异么?萧涧秋已将采莲和阿宝看作他自己底儿女一样了,爱着他们,留心着他们底未来,但社会,乡村的多嘴的群众,能明了这个么?开始是那班邻里的大人们私私议论,——惊骇挟讥笑的,继之,有几位妇人竟来到寡妇底前面,问长问短,关于萧涧秋底身上。最后,谣言飞到一班顽童底耳朵里,而那班顽童公然对采莲施骂起来,使采莲哭着跑回到她母亲底身前,咽着不休地说:“妈妈,他们骂我有一个野伯呢!”但她母亲听了女儿无故的被骂,除出也跟着她女儿流了一淌眼泪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妇人只有忍着她创痛的心来接待萧涧秋,将她底苦恼隐藏在快乐底后面同萧涧秋谈话。可是萧涧秋,他知道,他知道乡人们用了卑鄙的心器来测量他们了,但他不管。他还是镇静地和她说话,活泼地和孩子们嬉笑,全是一副“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的态度。在傍晚,他快乐的跑到西村,也快乐的跑回校内,表面全是快乐的。
可是校内,校内,又另有一种对待他的态度了。他和陶岚的每天的见面时的互相递受的通信,已经被学校的几位教员们知道了。陶岚是芙蓉镇里的孔雀,谁也愿意爱她,而她偏在以他们底目光看来等于江湖落魄者底身前展开锦尾来,他们能不妒忌么?以后,连这位忠厚的哥哥,也不以他妹妹底行为为然,他听得陶岚在萧涧秋底房内的笑声实在笑的太高了。一边,将学校里底教员们分成了党派,当每次在教务或校务会议的席上,互相厉害地争执起来,在陶慕侃底心里,以为全是他妹妹一人弄成一样。一次,他稍稍对他妹妹说:“我并不是叫你不要和萧先生相爱,不过你应该尊重舆论一些,众口是可怕的。而且母亲还不知道,假使知道,母亲要怎样呢?这是你哥哥对你底诚意,你应审察一下。”而陶岚却一声不响,突然睁大眼睛,向她底哥哥火烧一般地看了一下,冷笑地答:“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一天星期日底下午,陶岚坐在萧涧秋底房内。两人正在谈话甜蜜的时候,阿荣却突然送进一封信来,一面向萧涧秋说:
“有一个陌生人,叫我赶紧将这封信交给先生,不知什么事。”
“送信的人呢?”
“回去了。”
答完,阿荣自己也出去。萧涧秋望望信封,觉得奇怪。陶岚站在他身边向他说:
“不要看它好罢?”
“总得看一看。”
一边就拆开了,抽出一张纸,两人同时看下。果然,全不是信的格式,也没有具名,只有这样八行字:
芙蓉芙蓉二月开,一个教师外乡来。
两眼炯炯如鹰目,内有一副好心裁。
左手抱着小寡妇,右手还想折我梅!
此人若不驱逐了,吾乡风化安在哉!
萧涧秋立刻脸转苍白,全身震动地,将这条白纸捻成一团,镇静着苦笑地对陶岚说:
“我恐怕在这里住不长久了。”
一个也眼泪噙住地说:
“上帝知道,不要留意这个罢!”
两人相对。他慢慢地低下头说:
“一星期前,我就想和你哥哥商量,脱离此间。因为顾念小妹妹底前途,和一时不忍离别你,所以忍止住。现在,你想,还是叫我早走罢!我们来商量一下采莲底事情。”
他底语气非常凄凉,好似别离就在眼前,一种离愁底滋味缠绕在两人之间。沉静了一息,陶岚有力地叫:
“你也听信流言么?你也为卑鄙的计谋所中么?你岂不是以理智来解剖感情的么?”
他还是软弱地说:
“没有意志,我此刻就会昏去呢!”
陶岚立刻接着说:
“让我去彻查一下,这究竟是谁人造的谣。这字是谁写的,我拿这纸去,给哥哥看一下。”
一边她将桌上的纸团又展开了。他在旁说:
“不要给你哥哥看,他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我定要彻查一下!”
她简直用王后的口气来说这句话的。萧涧秋向她问:
“就是查出又怎样?假如他肯和我决斗,他不写这种东西了。
杀了我,岂不是干脆的多么?”
于是陶岚忿忿地将这张纸条撕作粉碎。一边流出泪,执住他底两手说:
“不要说这话罢!不要记住那班卑鄙的人罢!萧先生,我要同你好,要他们来看看我们底好。他们将怎样呢?叫他们碰在石壁上去死去。萧先生,勇敢些,你要拿出一点勇气来。”
他勉强地微笑地说:
“好的,我们谈谈别的罢。”
空气紧张地沉静一息,他又说:
“我原想在这里多住几年,但无论住几年,我总该有最后的离开之一日的。就是三年,三年也只有一千零几日,最后的期限终究要到来的。那么,岚,那时的小妹妹,只好望你保护她了。”
“我不愿听这话,”她稍稍发怒的,“我没有力量。我该在你底视线中保护她。”
“不过,她母亲若能舍得她离开,我决愿永远带她在身边。”
正是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萧涧秋去迎她进来,是小妹妹采莲。她脸色跑到变青的,含着泪,气急地叫:
“萧伯伯!”
同时又向陶岚叫了一声。
两人惊奇地随即问:
“小妹妹,你做什么呢?”
采莲走到他底面前,说不清地说:
“妈妈病了,她乱讲话呢!弟弟在她身边哭,她也不理弟弟。”
女孩流下泪。萧涧秋向陶岚摇摇头。同时他拉她到他底怀内,又对陶说:
“你想怎么样呢?”
陶岚答:
“我们就去望一望罢。我还没有到过她们底家。”
“你也想去吗?”
“我可以去吗?”
两人又苦笑一笑,陶岚继续说:
“请等一等,让我叫阿荣向校里借了体温表来,可以给她底母亲量一量体温。”
一边两人牵着女孩底各一只手同时走出房外。
十一
当他们走入妇人底门限时,就见妇人睡在床上,抱着小孩高声地叫:
“不要进来罢!不要进来罢!让我一个人跳下去好了!”
萧涧秋向陶岚愁眉说:
“她还在讲乱话,你听。”
陶岚低着头点一点,将手搭在他底臂上。妇人继续叫:
“你们向后看看,唉!追着虎,追着虎!”
妇人几乎哭起来。萧涧秋立刻走到床边,推醒她说:
“是我,是我,你该醒一醒!”
小孩正在被内吸着乳。萧从头看到她底胸,胸起伏地。他垂下两眼,愁苦地看住床前。采莲走到她母亲的身边,不住地叫着妈妈,半哭半喊地。寡妇慢慢地转过脸,渐渐地清醒起来的样子。一下,她看见萧,立刻拉一拉破被,盖住小孩和她自己底胸膛,一面问:
“你在这里吗?”
“还有陶岚先生也在这里。”
陶岚向她点一点首,就问:
“此刻心里觉得怎样呢?”
妇人无力地慢慢地答:
“没有什么,只口子渴一些。”
“那么要茶吗?”
妇人没有答,眼上充满泪。陶岚就向房内乱找茶壶,采莲捧来递给她,里边一口水也没有。她就同采莲去烧茶。妇人向萧慨叹地说:
“多谢你们,我是没有病的。方才突然发起热来,人昏昏不知。女孩子大惊大怪,她招你们来的吗?”
“是我们自己要求看看的。”
妇人滴下泪在小孩底发上,用手拭去了,没有话。小孩正在吸奶。萧涧秋缓缓地说:
“你在发热的时候,最好不要将奶给小孩吃。”
“叫我用什么给他吃呢!——我没有什么病。”
萧涧秋愁闷地站着。
这样到了天暗,妇人已经能够起床,他们两人才回来。
当天晚上,陶岚又差人送来一封信。照信角上写的No.看起来,这已是她给他的第15封信了。萧涧秋坐在灯下,将她底信展在桌上:
我亲爱的哥哥:我活了二十几年,简直似黑池里底鱼一样。除了自己以外,一些不知道人间还有苦痛。现在,却从你底手里,认识了真的世界和人生。
不知怎样我竟会和你同样地爱怜采莲妹妹底一家了。
那位妇人,真是一位温良,和顺,有礼貌的妇人。虽则和我底个性有些相反,我却愿意引她做我底一位姊姊,以她底人生的经验,来调节我底粗疏与无知识的感情是最好的。
但是,天呀!你为什么要夺去她底夫?造物生人,真是使人来受苦的么?即使她能忍得起苦,我却不能不诅咒天!
我坐在她们底房内,你也瞧着我吗?我几乎也流出眼泪来了。我看看她房底四壁,看看她底孩子和她所穿的衣服,又看看她青白而憔悴的脸,再想想她在病床上的一种凄凉苦况,天呀!为什么给她布置的如此凄惨呢?我幻想,假如你底两翅转了方向,不飞到我们村里来,有谁怜惜她们?有谁安慰她们?那她在这种呓语呻吟中的病的时候,我们只想见两个小孩在床前整天地哭,还有什么别的呢?哥哥,伟大的人,我已愿她做我底姊姊了。此后我们当互相帮助。
至于那个谣言,侃哥先向我谈起。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照旧喝过一口酒感慨地说:“外边的空气,已甚于北风的凛凛。”哥哥也鄙夷他们,望你万勿(万勿!)介意。以后哥哥又喝了一口酒道:“此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德也。”不过哥哥始终说,造这八句诗的人,决不是校内同事。我向他辩驳,不是孔方老爷,就是一万同志。他竟对我赌起咒来,弄得母亲都笑了。
萧先生,你此刻怎样?以你底见识,此刻想一定不为他们无端所恼?你千万不可有他念,你底真诚与坦白,终有笼罩吾全芙蓉镇之一日!祝你快乐地嚼着学校底清淡的饭。
弱弟岚上
萧涧秋一时呆着,似乎他所有底思路,一条条都被她的感情裁断了。他迟疑了许久,才恍惚地向抽斗拿出一张纸,用钢笔写道:
我不知怎样,只觉自己在漩涡里边转。我从来没有经过这个现象,现在,竟转的我几乎昏去。唉!我莫非在做梦么?
你当也记得——采莲底母在呓语时所说底话。莫非我的背后真被追着老虎么?那我非被这虎咬死不成?因为我感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位可怜的寡妇“一个人跳下去”!
我已将一切解剖过。几乎费了我今晚全个吃晚饭的时候。我是勇敢的,我也斗争的,我当预备好手枪,待真的虎来时,我就照准它底额一枪!岚弟,你不以为我残暴么?
打狼不能用打狗的方法的,你看,这位妇人为什么病了?从她底呓语里可以知道她病底根由。
我不烦恼,祝你快乐!
你底勇敢的秋白
他写好这信,睡在床上,自想他非常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