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谋没有声音的读着信封上的“烦哥哥交——”等字样,他也就毫无疑义地接着说道,几乎一口气的:
“密司陶岚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实在是美丽,怕像她这样美丽的人是不多有的。也异常的聪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学毕业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气,也骄傲的非常。她对人从没有好礼貌,你到她底家里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见就不理你的走进房,叫一个用人来回复你,她自己是从不肯对你说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话的。听说她在外边读书,有许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颠倒,他们写信,送礼物,求见,很多很多,却都被她胡乱的玩弄一下,笑嘻嘻地走散。她批评男子的目光很锐利,无论你怎样,被她一眼,就全体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四岁了罢?——婚姻还没有落定。听说她还没有一个意中人,虽则也有人毁谤她,攻击她,终究似乎还没有一个意中人。现在,你知道么?密司脱钱正积极地进行,媒人是隔一天一个的跑到慕侃底家里。慕侃底母亲,大有允许的样子,门第是阔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学的毕业生,头戴着方帽子,家里也挂着一块‘学士第’的直竖匾额在大门口的。虽则密司陶不爱钱,可是密司陶总爱钱的,况且母兄作主,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女子一过25岁,许配人就有些为难,况且密司脱钱,也还生的漂亮。她母亲又以为女儿嫁在同村,见面便当。所以这婚姻,恐怕不长久了,明年二月,我们大有吃喜酒的希望。”
方谋说完,又哈哈笑一声。萧涧秋也只是微笑的静默地听着。
钟已经敲十下。在乡间,十时已是一个很迟的时候,况且又是寒天,雪夜,谁都应当睡了。于是方谋寒潇的抖着站起身说:
“萧先生,旅路劳惫,天气又冷,早些睡罢。”
一边又说句“明天会”,走出门外。
萧涧秋在房内走了两圈,他不想写那封回信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想立刻就写了,并不是他怕冷,想睡,爱情本来是无日无夜,无冬无夏的,但萧涧秋好像没有爱情。最少,他不愿说这个就是爱情,况且正是别人良缘进行的时候。
于是他将那张预备好写回信的纸,放还原处。他拿出教科书,预备明天的功课。
第二天,天晴了,阳光出现。他教了几点钟的功课,学生们都听得非常欢喜。
下午3点钟以后,他又跑到西村。青年寡妇开始一见他竟啜泣起来,以后她和采莲都对他非常快乐。她们泡很沸的茶,茶里放很多的茶叶,请他喝。这是她想的惟一的酬答。她问萧涧秋是什么地方人,并问何时与她底故夫是同学,而且问的非常低声,客气。萧涧秋一边抱着采莲,采莲也对他毫不陌生了,一边简短的回答她。可是当妇人听到他说他是无家无室的时候,不禁又含起泪来悲伤,惊骇,她温柔地问:
“象萧先生这样的人竟没有家么?”
萧涧秋答:
“有家倒不能自由;现在我是心想怎样,就可以怎样做去的。”
寡妇却说:
“总要有一个家才好,像萧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家。”
她底这个“家”意思就是“妻子”。萧涧秋不愿与她多说,他以为女人只有感情,没有哲学的,就和她谈到采莲底读书的事。妇人底意思,似乎想要她读,又似乎不好牵累萧涧秋。并说,她底父亲在时,是想培植她的,因为女孩子非常聪明听话。
于是萧说:
“跟我去就是了。钱所费是很少的。”
他们就议定,叫采莲每天早晨从西村到芙蓉镇校里,母亲送她过桥。下午从芙蓉镇回家,萧涧秋送她过桥,就从后天起。
女孩子一听到读书,也快活的跳起来,因为西村也还有到芙蓉镇读书的儿童,他们背着书包走路的姿势,早已使她底小心羡慕的了。
六
当天晚上,萧涧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内,心境好像一件悬案未曾解决一般的不安。并不全是为一天所见的钱正兴,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岚,其中就生一种恐惧和伤感;——钱正兴在他底眼中,不过是一个纨衤夸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纨衤夸子弟一样的。
用大块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脸孔,整瓶的香发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镜子的头发上。衣服香而鲜艳,四边总用和衣料颜色相对比的做镶边,彩蝶的翅膀一样。讲话时做腔作势,而又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似乎都是纨衤夸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读昨夜的那封信,对于一个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写回信呢,是可以伤破女子的神经质的脆弱之心的,写回信呢,她岂不是同事正在进行的妻么?他又找不出一句辩论,说这样的通信是交际社会的一切通常信札,并不是情书。他要在回信里写上些什么呢?他想了又想,选择了又选择,可是没有相当的简洁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类,似乎全部字典,他这时要将它掷在废纸堆里了。他在房内徘徊,沉思,吟咏,陶岚的态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静的心幕上演出,一微笑,一瞬眼,一点头,他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她。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难题。他几乎这样空费了半点钟,竟连他自己对他自己痴笑起来,于是他结论自语道,轻轻的:
“说不出话,就不必说话罢。”
一边他就坐下椅子,翻开社会学的书来,他不写回信了,并用一种人工假造的理论来辩护他自己,以为这样做,正是他底理智战胜。
第二天上午十时,萧涧秋刚退了课,他预备到花园去走一圈,借以晒一回阳光。可是当他回进房,而后面跟进一个人来,这正是陶岚。她只是对他微笑,一时气喘的,并没有说一句。镇定了好久以后,才说:
“收到哥哥转交的信么?”
“收到的,”萧答。
“你不想给我一封回信么?”
“叫我从什么开端说起?”
她痴痴的一笑,好像笑他是一个傻子一样。同时她深深地将她胸中底郁积,向她鼻孔中无声地呼出来。呆了半晌,又说:
“现在我却又要向你说话了。”
一边就从她衣袋内取出一封信,仔细地交给他,像交给一件宝贝一样。萧涧秋微笑地受去,只略略的看一看封面,也就仔细地将它藏进抽斗内,这种藏法也似要传之久远一般。
陶岚将他底房内看一遍,就低下头问:
“你已叫采莲妹来这里读书么?”
“是的,明天开始来。”
“你要她做你底干女儿么?”
“谁说?”
萧涧秋奇怪地反问。她又笑一笑,不认真的,又说:
“不必问他了。”
萧涧秋也转叹息的口气说:
“女孩子是聪明可爱的。”
“是,”她无心的,“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
停一息,忽然又高兴地说:
“等她来时,我想送她一套衣服。”
又转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气说:
“萧先生,我们是乡下,农村,村内底消息是传的非常快的。”
“什么呢?”萧涧秋全不懂得地问。
她却又苦笑了一笑,说:
“没有什么。”
萧涧秋转过他底头向窗外。她立刻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以后我在校内有课,中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嚷着要来了。每天上午10时至11时一点钟。哥哥以前原要我担任一点教课,我却仰起头对他说:‘我是在家养病的。’现在他不要我教,我却偏要教,哥哥没有办法。他没有对你说过么?哎,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边,她就得胜似的走出门外,萧涧秋也向她点一点头。
他坐到床上,几乎发起愁来,可是一时又自觉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边,将那封信重新取出来,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张信纸,他靠在桌边,几乎和看福音书一样,他看下去:
萧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两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此次已夜十时了,我决计明天亲身到你身边来索取!
我知道你一定不以我为一位发疯的女子?不会罢?那你应该给我一封回信。说什么呢?随你说去,正似随我说来一样——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应告诉我你底思想,并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对我要批评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点很多,所谓坏脾气。但母亲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听从他们底话的。现在,望你校正我罢!
你也应告诉我你底将来,你底家乡和家庭等。
因为对面倒反说不出话,还是以笔代便些,所以你必得写回信,虽则邮差就是我自己。
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么?——这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你心里好似不快。还有别的原因么?校内几个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该原谅他们,他们中有的实在是可怜——无聊而又无聊的。
一个望你回音的人他看完这封信,心里却激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幸福挤进他底心,他将要晕倒了!他在桌边一时痴呆地,他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在中国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面,可是终究是孤独的。现在他不料来这小镇内,却被一位天真可爱而又极端美丽的姑娘,用爱丝来绕住他,几乎使他不得动弹。虽则他明了,她是一个感情奔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态度来玩他,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于这个字却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他还是用前夜未曾写过的那张信纸,他写下:
我先不知道对你称呼什么好些?一个青年可以在他敬爱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还是做我底弟弟罢。
我读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几乎将我底过去的寂寞的影子云重重地翻起,给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请你制止一下你底红热的感情,热力是要传播的。
我底过去我只带着我自己底影子伴个到处。我有和野蛮人同样的思想,认影子就是灵魂,实在,我除了影子以外还有什么呢?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我还愿以出诸过去的,现诸未来。因为“自由”是我底真谛,家庭是自由的羁绊。
而且这样的社会,而且这样的国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只有淡漠一点看一切,真诚地爱我心内所要爱的人,一生的光阴是有限的,愿勇敢抛过去,等最后给我安息。不过弟弟底烂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爱的,火花是美丽的,热是生命的原动力。不过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来度量一切,结果苦恼自己。
说不出别的话,祝你快乐!
萧涧秋上
他一边写完这封信,随手站起,走到箱子旁,翻开那箱子。
它里面乱放着旧书,衣服,用具等。他就从一本书内,取出二片很大的绛红色的非常可爱的枫叶来,这显然已是两三年前的东西了,因他保存很好,好像标本。这时他就将它夹在信纸内,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昼学的铃响了,他一同和小朋友们出去。几乎走了两个转角,他找着一个孩子——他是陶岚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邻——将信轻轻的交给他,嘱他带去。聪明的孩子,也笑着点头,轻跳了两步,跑去了。
仍在当天下午,陶慕侃从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进来。萧涧秋迎着,向他谈了几句关于校务的话。慕侃接着,却请他到校园去,他要向他谈谈。二人一面散步,一面慕侃几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说道:
“萧,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办,我竟被她弄得处处为难了。你知道密司脱钱很想娶我底妹妹,当初母亲大有满意的样子。我因为妹妹终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见。而妹妹却向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给她3000元钱,让她到外国去跑三年,她回来就可以同这人结婚,无论这人是怎么样,瞎眼,跛足;60岁或16岁都好。可是密司脱钱偏答应了,不过条件稍稍修改一些,是先结了婚,后同她到美国去,而我底母亲偏同意这修改的条件。虽则妹妹不肯答应,母亲却也不愿让一个女孩儿到各国去乱跑。萧,你想,天下也会有这样的呆子,放割断了线的金纸鸢么?所以母亲对于钱的求婚,竟是半允许了。所谓半允许,实际也就是允许的一面。不料今天吃午饭时,母亲又将上午钱家又差人来说的情形告诉妹妹,并拣日送过订婚礼来。妹妹一听,却立刻放下筷,跑到房内去哭了!母亲是非常爱妹妹的,她再三问妹妹,而妹妹对母亲却表示不满,要母亲立刻拒绝,在今天一天之内。”陶说到这里,向四周看一看,提防别人听去一样。接着又轻轻地说:“母亲见劝的无效,那有不依她。于是来叫我去,难题目又落到我底身上了。妹妹并限我在半夜以前,要将一切回复手续做完。萧,我底妹妹是Queen,你想,叫我怎样办呢?密司脱钱是此地的同事,他一听消息,首当辞退教务。这还不要紧,而他家也是贵族,他父亲是做官的,曾经做过财政部次长,会由我们允就允,否就否,随随便便么?妹妹虽可对他执住当初的条件,可是母亲却暗下和他改议过了。现在却叫我去办,这虽不是一件离婚案,实际却比离婚案更难,离婚可提出理由,叫我现在提出什么理由呢?”
他说到这里,竟非常担忧地搔搔他底头发。停一息,又叹了一口气,说:
“萧,你是一个精明的人,代我想想法子,叫我怎样办好?”
这时萧涧秋向他看了一看,几乎疑心这位诚实的朋友有意刺他。可是他还是镇静的真实地答道:
“延宕就是了。使对方慢慢地冷去,假如你妹妹真的不愿意的话。”
“真的不愿,”慕侃勾一勾头,着重的。
萧又说:
“那只好延宕。”
慕侃还是愁眉的,为难的说:
“延宕,延宕,谁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样呢?我代她延宕,而妹妹却偏不延宕了,叫我怎样办呢?”
萧涧秋忽然似乎红了脸,他转过头取笑说:
“这却只好难为了哥哥!”
二人又绕走了一圈路,于是回到各人底房内。
七
采莲——女孩子来校读书的早晨。
这天早晨,萧涧秋迎她到桥边,而青年寡妇也送她到桥边,于是大家遇着了。这是一个非常新鲜幽丽的早晨,阳光晒的大地镀上金色,空气是清冷而甜蜜的。田野中的青苗,好顿然青长了几寸;桥下的河水,也悠悠地流着,流着;小鱼已经在清澈的水内活泼地争食了。萧涧秋将采莲轻轻抱起,放在唇边亲吻了几下,于是说:
“现在我们到校里去罢。”一边又对那妇人说:
“你回去好了,你站着,女孩子是不肯走的。”
女孩子依依地视了一回母亲,又转脸慢慢地看了一回萧涧秋——在她弱小的脑内,这时已经知道这位男子,是等于她爸爸一样的人了。她底喜悦的脸孔倒反变得惆怅起来,妇人轻轻的整一整她底衣,向她说:
“采莲,你以后要听萧伯伯底话的,也不要同别的人去闹,好好的玩,好好的读书,记得么?”
“记得的,”女孩子回答。
一时她又举手头向青年说:
“萧伯伯,学校里有橘子树么?妈妈说学校里有橘子树呢!”
妇人笑起来,萧涧秋也明白这是引诱她的话,回答说:
“有的,我一定买给你。”
于是他牵着她底手,离开妇人,一步一步向往校这条路走。
她几次回头看她的母亲,她母亲也几次回头来看她,并遥远向她挥手说:
“去,去,跟萧伯伯去,晚上妈妈就来接你。”
萧涧秋却牵她的袖子,要使她不回头去,对她说:
“采莲,校里是什么都有的,橘子树,苹果的花,你知道苹果么?哎,学校里还有大群的小朋友,他们会做老虎,做羊,做老鹰,做小鸡,一同玩着,我带你去看。”
采莲就和他谈起关于儿童的事情来。不久,她就变作很喜悦的样子。
到了学校底会客室,陶慕侃方谋等几位教师也围拢来。他们称赞了一会女孩子底面貌,又惋惜了一会女孩子底命运,高声说,她底父亲是为国牺牲的。最后,陶慕侃还老老实实地拍拍萧涧秋底肩膀说:
“老弟,你真有救世的心肠,你将来会变成一尊菩萨呢!”
方谋又附和着嘲笑说:
“将来女孩子得到一个佳婿,萧先生还和老丈人一般地享福呵!”
萧涧秋摇摇头,觉得话是愈说愈讨厌,一边正经的向慕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