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与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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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守旧者(一)

本文是以当时一个特殊的少年人,来证明由封建变成新日本时,在民族的心智进化的研究。在文中所写的少年的生活里,读者大概可以觉得他和那些新日本的先锋,例如吉田松荫,福泽渝吉,新岛襄,和马场辰猪这许多人的生活有些关系的地方。

日本古精神,随地的显现,

即至日落处,依然不更变。

他是生在内地一个城市里的,那地方是一个食禄三十万石的“大名”(诸侯)坐镇之地,从来没有外国人到过。他父亲是一个高等的武士,他父亲的“屋敷”(邸舍)就在那环绕堡城的外郭里面。那是一个广大的邸舍;在它的后面和左右,都是美丽的花园,其中有一个设立着那军神的小小神龛。四十年之前,这样的家庭很是不少。以美术家的眼光看来,那些少数遗留的家庭,就好像是仙宫,他们的花园,就好像佛教极乐国的梦影。

可是在那些日子,武士的子孙是都须受严刻的训练的;我现在要描写的那一位,所以也没有工夫可以闲荡。受抚爱的时代,对于他正是短得可怜。甚至在他着长裤——那时代的大仪节——之前,他已经尽量脱离了温柔的影响,学习着克制童心的自然冲动。虽然他在家里,和伊母亲在一处的时候,他可以照着自己的愿意尽量的爱他的母亲,倘使他一朝和他母亲一同走出去了,他的小朋友们也许就要取笑地问他,“你还吃奶么?”这样的事情是不大会有的。所有懒怠的娱乐,都为他所受的教训严刻的约束着;除了在生病的时候,是不准他有什么舒服的。差不多从他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起,就有人教训他,本分是人生的先导,自制是行为的要务,痛苦和死亡则在自私的意义上是无结果的事情。

这种斯巴达(Spartan)教训还有更为严肃的一方面呢,它叫人在少年时,除了家庭里面为人看不见的亲密以外,务必保持着冷酷的态度,永不可放松。教儿童们看惯流血之事。带他们去看杀人:叫他们不要动什么情感;回来之后,为了要驱除他们秘密的恐怖,又给他们吃许多用酸梅汁和着的血色的米饭。还有许多格外困难的事情,也要叫一个极年轻的儿童干——例如半夜里独自到杀人场去将人头带回来,作为勇敢的证明。因为在一个武士看来,对于死人的恐怖,和对于活人的恐怖是一样可鄙的。武士的儿童必须无所畏惧。在这些试验中,所要求的行为都是完全的不动情;任何骄傲行动都看作任何卑怯表示,一样的十分可鄙。

他和别的儿童一样,长起来的时候,他只好在那些预备作攻战杀伐的武士生活中,以身体的操练,作为他的消遣——射箭和骑马,角斗和比剑。同伴都很喜欢他;不过这些人都比他要年长些,是侍从们的儿子,选来帮他作军事的练习的。他们的责任是教他怎样的游泳,怎样的划船,怎样的发达少年的筋肉。他每天大部分的光阴,都消磨在训练身体和诵读中国经书这两件事上。他的食物,虽然很丰富,却很甘美;他的衣服,除了大仪节的时候,都很轻而粗;他不能用火来单只取暖自己。冬天早晨读书的时候,倘使他的手冷得不能握笔写字了,就有人命令他将手放入冰水中,以恢复血液循环,倘使他的脚被霜冻得麻木了,就有人叫他到雪中去奔跑取暖。更残酷的,是他在军人阶级的什么特别礼节时所受的训练;早早就有人使他知道,在他腰带里的小剑,既不是装饰品,也不是玩物。有人指导他,怎样用这剑,怎样在按着军人规条时,毅然决然地舍弃自己的性命。(曾有一次,一个亲王向一个只有七岁的武士之子问说,“那个的确是你父亲的首级么?”那孩子立刻便明白了所处的地位。那刚刚斩下来的首级,并不是他父亲的:那位藩王是受欺了,可是还须欺他到底。所以那孩子,先向那首级行了郑重的悲哀的敬礼,然后突地就切腹而死。在这血淋淋的孝心表现之前,亲王所有的疑团,都涣然冰释了;那位亡命的父亲就此得以从容的逃去;这孩子的纪念,到现在还在日本的戏剧和诗歌中,承受着尊敬。)

在宗教的事情上,武士儿童的训练也是特殊的。有人教他敬拜古时诸神和祖宗们的灵魂;他承受着完善的中国伦理教训;他也学习着若干佛教的哲学和信仰。不过也有人教他,天堂的希望,和地狱的恐怖,都是为无知识的人说法的;又教他,高等的人应该受自己行为的影响,为正义而爱正义,并以本分的承认为宇宙的定律。

渐渐的,儿童时代成熟入于少年时代了,他的行为也少受着监督了。他已可以渐渐按着自己的判断,格外的自由起来——不过要完全知道,错误是不可以忘记的;严重的冒犯是永不可以完全宽恕的;应受的谴责比死还要可怕。在另一方面,也有因保护他而须反对的少数道德上的危险。那时许多省份的堡城里,职业的罪恶事情是严格的不准的;因此甚至在著名的浪漫故事和戏剧中,显出些不道德的人生,一个少年武士也不能多知道什么。有人教他对于缠绵宛转,或者热情如火的普通文学作品,都当作儿女的读物,不足一顾;至于公共的戏院,对于他们这一阶级,也是受禁止的。(武士的侄女,至少在几个省份中,是可以到公共戏院去的。男子便不能够——去了便失仪了。不过在武士的家庭中,或者在他邸舍的范围之内,若干特别的私家表演也是有的。演员都是江湖班。我认得好几个很漂亮的老绅士,在他们的毕生中,从来没有到过公共戏院,谁也请不动他们去看一回戏。他们还遵守着他们武士教育的旧规律。)因此,就在那老日本的乡村干净生活中,一个少年武士,就可以长成得非常纯洁,非常诚挚了。

那少年武士遵行着这些条件,就此长成了——不畏惧,有礼节,自制,藐视娱乐,准备在不论何时,为了爱,为了忠义,或为了尊严,舍弃他的性命。可是当他虽然已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战士了,当全国为黑舰队震惊的时候,他数年中还不过是个儿童的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