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修
邓小平同志说过:中国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农村改革是从安徽开始的。万里是立了功的。万里同志则说:农村改革之所以取得这样的成就,除了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支持和广大农民积极拥护外,还有一条就是得到一批政治思想强,理论水平高,真正了解实际,敢于讲真话,坚持真理,敢于为人民利益而斗争的领导干部、理论家、科学家、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坚决支持。时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的杜润生同志,正是万里同志所说的一批同志中最突出的一位。他是为党中央出谋划策的领军人物,人们赞誉他是“农村改革之父”。
一
农村改革以包产到户为主要内容。而自农业合作化以来,包产到户一直被当作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判断是非的主要标志之一。在“左”倾思想影响下,它长期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讨伐,被戴上“变相单干”、“复辟资本主义”等政治帽子。有些人因为赞成或搞了包产到户,被打成“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谈“包”色变,见“户”害怕,农村改革就是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发生发展的。可以想见,其步履是多么艰难,其斗争是何等激烈!胸有全局、情系农民,而又多谋善断的杜老,善于辨析判断发明创造,以其智慧的专述、渊博的才识、丰富的经验和生动的实践,因势利导,运筹帷幄,顺应民心,破解难题,担负起中央农村政策高参的重任,促成了20世纪80年代初中央五个一号文件的诞生,成功地推进了以“双包”到户(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为特征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由点到面展开,为一举解决中国人的吃饭问题和农村的发展问题,开启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付出了艰辛的努力,贡献了宝贵的智慧,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我和杜老相识、相交、相知30多年了,多次面对面地聆听这位革命前辈的重要讲话。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是在1978年12月,他在北京京西宾馆主持召开全国人民公社经营管理工作会议。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修改《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的六十条规定,总结汲取“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中人民公社经营管理的经验教训,分析新情况,解决新问题,制定新章法。当时,粉碎“四人帮”不久,华国锋同志主政中央,解放思想浪潮刚刚兴起,各条战线开始拨乱反正,这次会议实质上是农业战线上关于农村政策问题的一次大辩论。杜老在会议开始时,号召大家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各抒己见,集思广益,充分反映各省、市、自治区的做法、经验和意见,对“六十条”提出修改意见。
那时,万里同志主政安徽,颁布和实行了落实农村经济政策的六条规定,时称“省委六条”,深得党心民意。滁县地委在贯彻“省委六条”过程中,尊重群众的创造,由农民当家作主,选择人民公社经营管理方式,出现了多种形式责任制并存、竞相发展的局面,不少地方还悄悄地实行包产到组、到户责任制,1978年虽遭百年不遇的大旱,农业依然获得好收成。就责任制的增产效果而言,“队不如组、组不如户”。我作为滁县地委的代表,随安徽省农委副主任周曰礼同志等出席这次会议。周曰礼同志代表安徽以“联系产量责任制好处多”为题作了大会发言,认为“六十条”已经过时,在旧体制下找不到农业发展出路。以安徽许多地方成功范例,说明只有推行多种形式的联系产量责任制,才能充分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解决中国多年未解决的吃饭问题,引起会议轰动。在乍暖还寒、坚冰尚未打破的政治气候下,对安徽的做法,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也有之,起初反对者居多。
安徽属华东组,在分组讨论时,我和曰礼同志具体介绍了许多社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联产为联心,谁联谁关心”,充分调动社员积极性,实现对国家增贡献、对集体增积累、对社员增收入的“三增”。特别介绍了肥西县包产到户面貌大变,凤阳推行农业“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等生动事例。来安县玉明公社是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二师师部所在地,过去社员说“解放这么多年,生活不如罗炳辉司令时代”,而全社23个队搞了包产到户后,队队增产,高郢生产队还流传“柳一万”(柳家一户收一万斤)、“花八千”(花家收八千斤)、“周家粮食没有边”(周家稻谷藏草堆中)的佳话。我们的发言有理有据,充满激情。但却引起了姓“社”姓“资”的争论。有两个省的农委主任竟然主观臆断地指出,不能只顾产量,不要方向,你们安徽又在刮“单干风”啦!上海市农委主任抗日战争时期曾在淮南根据地工作过,深知民意,饱含深情地说:“老杜(指杜润生)不是说允许各抒己见嘛,不要乱扣帽子呀!我们不能只要方向,不要产量,民以食为天啊!”首都新闻媒体记者纷纷来到华东组采访,鼓励我们报实情说真话,顶住压力,坚持真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意气风发的场面,会议的气氛空前热烈。
一天晚上,年过花甲的杜润生同志来到我们房间,语重心长地说:“是我要你们安徽同志作大会发言,你们的发言很好,理直气壮,以理服人,这是投石问路啊!现在,各种观点都表达出来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包产到户在全国已几起几落,老百姓是拥护的,效果是明显的,但中央是不允许的。这次你们安徽又带头了,让实践作检验。拨乱反正有个过程,现在要讲究策略,还是提联系产量责任制为妥,我担心中央在中原地区反单干,农民又要受苦啦!”显然,杜老用心良苦。他的谈话,表明他既有决策审理之智,又有造心分别之慧,确实是一位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的睿智长者。
通过这次会议,他精心谋划,巧以应对,化解矛盾,在人民公社经营管理工作上,促成中央政策逐步放宽,在交通不便的边远山区和贫困地区,允许实行“双包到户”,允许多种形式责任制存在,一步一步地为农村改革开拓了空间。以后每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讨论制定中央五个一号文件,由于滁县地区农业大包干率先起步,农业连年增产,都通知滁县地委派员参加,我有幸几次走近杜老,听其言,观其行,零距离地感悟到他认识事物、运用知识经验解决问题的气质和魄力,从而大受裨益,为自己履职履责,做人做事,奉献“三农”,树立了人生楷模,奠定了思想基础。
二
1997年3月,我从安徽省人大常委会工作岗位退下来了,温家宝同志在讨论制定中央“三农”方针政策时,非常重视听取老同志的意见,每年中农办都邀请七八位老同志走进中南海,出席家宝同志亲自主持召开的座谈会,我是其中之一。每次会后,由张根生同志牵头,王郁昭和我等都去拜见杜老。杜老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很好,言谈举止和远见卓识不减当年,鼓励我们这些离退休同志多作调查研究,抓住农村改革发展的热点问题,多向中央建言献策。秉承杜老的旨意,从1998年6月至2001年9月,我围绕着农民减负增收这个主题,展开了多方面的探索,包括费改税的问题,农民工的问题,农产品加工的问题,劳务输出的问题,开发老年人力资源的问题,调整农业经济结构的问题,农村工业化、城镇化的问题,农业人口就业非农化和农民工市民化的问题,启动农村市场化的问题等。这些问题,我都亲自考察总结若干省区行之有效的经验,取得有说服力的数据,力求深入研究分析并提出对策建议,形成的调研报告和论文,基本上都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过,其中多篇荣获温家宝总理批示采纳。到2001年,已有25篇20多万字,为扩大宣传效果,准备结集出版。
为什么出版这本书?用什么书名昭示书的主题?我多方征询意见。2001年10月,杜老、王郁昭、吴象、朱厚泽等老领导来到了安徽合肥,出席中国农民企业家联谊会年会和研讨会,我把书稿的目录和主要篇章呈送他们,恳求赐予书名并作序言。随后,我陪杜老一行到阜阳、蚌埠、合肥等地考察农村,历时12天,行程1500多千米,边考察边交谈。杜老十分高兴,鼓励我出书,做农民利益的代言人。他还言简意赅地指出,农村问题很多,农村改革发展任重道远。农村问题的答案不在农村。在他们几位老领导中,厚泽同志虽年过古稀,但相比之下,年轻一点,又担任过贵州省省委书记、中央宣传部部长,理论水平高,我很想请他为这部书作序。厚泽同志诚恳地推辞说:子修同志,我们是老朋友了,这本书的序言我不适合写,请予谅解。吴象同志是安徽人,又在安徽工作过,是资深“三农专家,思想敏锐,文字功底强,序言请他写为好。”不知他们是否商量过,我向吴象一报告,他便欣然接受。
吴老在序言中说,展读这部书稿,使我们得到一个启示,就是农村问题的答案不在农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到今天,农业和农村经济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面对许多复杂的新问题,光搞粮、棉、油的老路子早就走不通了,传统的种植业根本不可能增加农民收入,对乡镇企业低水平的重复也没有出路,必须把目光放到农村之外的市场上去,放到农业之外的非农产业上去,帮助一大部分农民脱离土地,脱离农村,变为城镇居民。因此,应着重对农产品进行加工、深加工、精加工,大力发展畜牧业、养殖业和食品工业,提高农产品的附加值,加快小城镇建设,推进城市化、城镇化的进程,以促进二三产业的发展,扩大农村劳动力的就业门路。也就是说,必须从国民经济全局出发,实行城乡统筹的方针,进行战略性的结构调整,不仅增加农产品的数量,更要增加品种,提高质量;不仅要进行产品结构、产业结构的调整,还要进行区域经济的调整,使传统的农业变为更有效率、更有效益的现代产业。这才是农村问题的出路。
这部书冠以《农村问题答案不在农村》的书名以及吴象精辟的序言,使杜老的思想光芒得以更好的展现,突显主题和亮点,很受读者欢迎。
三
“富裕农民,必须减少农民”,这句耳熟能详的名言是杜老最先说出来的。杜老进入耄耋之年,尽管行走不便,听力还要靠助听器,但依然胸怀大局,以推进农村改革和发展为己任,不辞辛劳,参与杜润生基金会论文评选、全国农民企业家联谊会、村社发展促进会等社团组织的年会、研讨会学术研究活动,发表许多真知灼见,为一大批中青年“三农”专家、学者的成长提供智力支持,为全国农民企业家的事业发展营造软环境,为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老“三农”发挥余热,研究“三农”树立榜样。
在一次农村改革发展座谈会上,杜老说:“勤劳的农民面临人多地少的困难。土地不能再生,人口可以转移。工业发展要求相互聚集,提高城市化水平,若城市人口的比重提高到50%,形成人口转移,就能够减少农民、富裕农民。”类似这样具有现实针对性、战略性、指导性的理论观点,鞭策和激励我们深入调查研究,遵循中央“五个统筹”的方针,探索根本解决“三农”问题的新途径。
2008年10月,恰逢杜老95岁生日,基金会办公室邀约全国部分老同志和中央农口的老领导、老中青“三农”专家300多人,在京西宾馆举行了纪念农村改革30周年论坛。大家从理论和实践结合上,以切身感受畅谈了农村改革发展的伟大成就,展望了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美好前景。尤其是一些老同志回顾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京西宾馆与杜老一起谋划农村改革的风云峥嵘往事,使与会者深切感悟到30多年来农村改革发展所取得的成就来之不易,应倍加珍惜,决心在新阶段、新的起点上坚持改革创新,向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的“三化同步”的新目标探索前进。
我以《破除城乡二元体制和二元经济结构,努力实现城乡一体化发展新格局》为题,在座谈会上作了发言,明确提出:“改革没有穷期,要真正解决好‘三农’问题,最根本的还是在更新的层面上深化农村改革。”我用国家公布的一系列数据和大量调研材料,分析我国30年来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在肯定已经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提出了需要认真解决的若干问题:一是城乡差距扩大,临近恶性状态;二是农村人口很难同城市人口一起分享全社会改革发展的成果;三是人口城镇化率落后于工业化进程,导致超过农村负荷的大量人口滞留农村,加重了农村负担,严重制约了农村发展;四是农业基础地位薄弱,农业仍是最大隐忧。
在这次会上,我还提出十条政策建议:第一,必须把改革城乡体制和二元经济结构,实现城乡经济社会发展一体化新格局,作为深化农村改革的首要目标;第二,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仍应把增加农民收入作为着力点,并以此作为检验标准;第三,尽快改革户籍制度,建立城乡统一的户口登记制度,实行户籍一体化;第四,深化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稳定、完善和创新相关法规和政策,使其成为农民持续发展的产业资本;第五,加快建设农村金融服务体系,为实现城乡一体化发展提供强有力的金融保障;第六,从市场和农村资源“双导向”出发,加速发展农村二三产业,推进县域经济大跨越;第七,继续发挥粮食生产优势,力促粮食再上新台阶,为国家粮食安全作出新贡献;第八,把农民工问题纳入城乡发展一体化发展格局中优先解决,实现城乡协调发展和农村可持续发展;第九,适应新农村建设需求,有计划地培养新型职业农民和农村社会各类管理人才,为城乡一体化发展集聚雄厚的人才资源;第十,坚持以改善民生为重点,着力加强社会建设,推动农村社会治理模式刷新。
杜老非常关注大家的发言,他听力不好,就请秘书代劳,把大家的发言要点记录下来,一页一页地传递给他看。他全神贯注看着记录,时而点头微笑,时而低头沉思,最后还作了精彩的点评,赢得大家的热烈掌声。30多年前带领我们推行第一步改革的杜老,今天又和我们一起在京西宾馆共商国是了,大家是多么开心!多么振奋!京西宾馆礼堂洋溢着喜庆气氛。我们都在衷心祝愿:“杜老生日快乐,寿比山高水长!”
(本文作者系原中共安徽省滁县地委书记,安徽省七届、八届人大常委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