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骂人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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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洋月亮又来了

最近,我读到一位朋友寄来的长篇小说,自然写得是不错的了。

她这些年默默写着自己的小说,不是大家把她忘却,而是她疏隔着大家,好静心地写。于是热也罢,冷也罢,心如止水,不为所动,真让人敬服。书前有一篇名人作的序,也让人激动,不但文章写得字字珠玑,扶持后辈作家的热心,也跃然纸上。

在中国悠久的文化历史中,提携后进,奖掖青年,也是一个好的传统。但与此相背,文人相轻,也是一个痼疾。一部文学史,不乏压制,嫉妒,眼红得要死的例子。唐代有个叫刘希夷的诗人,就为他的《代悲白头翁》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佳句,被另一位与武后宠臣张易之来往密切的诗人宋之问害了性命,因为害怕此人诗名超过自己,不得不下此毒手,干出谋文害命的丑行。虽然属于传说,未可确信,但也反映了同行是冤家的严酷现实。读了这部小说,又读了这篇热情推荐的序,也算是一桩文坛雅事了。

从序文中,我们才知道,有几位外国人,大概就是汉学家了吧,早“看好”这位作家,并介绍到外国什么杂志等等,正由于他们的“看好”,这才使得他“看好”,而做这篇序文云云。这也是我稍稍不敢苟同这位前辈的一点,难道新大陆一定要等哥伦布发现,才算发现么?现在有的研究者认为,早在哥伦布以前,也许中国人先踏上了美洲大陆。可中国人就缺乏这种自信,也许从老祖宗那儿,被洋枪洋炮吓破了胆,至今魂不守舍,外国人说了算,就算;中国人说了算,不算。一个人活在世上,连自己都不相信,还活个什么劲呢?

在文学上,其实也是这么一个道理,妄自菲薄,自轻自贱,自己先瞧不起自己,一副奴婢相,最泄气了。再加上有些人耐不得寂寞,做不成学问,又要染指文坛,总像场外指导似地跳脚叫嚷,一会儿这不能称为作家,一会儿那不能算作小说。凡写不了,写不好,压根儿写不出东西的人,于前面提到的宋之问式的扼杀勾当,也最起劲卖力。如果再有个把洋人帮腔,摇头撇嘴,外国月亮一来,这帮人更如痴如狂,像站班衙役似的一齐吆喝;特别有那么一两位如今在国外领救济金的,年华虚度,已成了老瘪三的人物,也跟着做假洋鬼子状,祭起哭丧棒,对中国当代文学说三道四,也真是很无聊的。

可转念一想,这些人不这样嚼舌头,还有什么营生好干呢?

把中国文学推销出去,这当然是件好事,老实说,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主要是靠自己长腿,才能走出去。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去,或者拄着洋拐杖被人扶出去,都不算真正地走出去。其次当然是有人介绍,“养在深闺人不识”,再美若天仙,人家不知不识,也是白搭。所以这些年来,中国的文学,中国的作家,能够被世界多少了解一些,那些汉学家的努力,是万万不可抹煞的。

当然,也有过这样个别的外国人,姑且也称之为汉学家吧,其实未必多么通晓汉学,尤其未必多么通晓当代文学,却在那儿以一种可笑的教师爷架势,为中国人不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指责中国除了极少数例外的全体作家们,实在地没出息。他们说:第一,从鲁迅起,中国的作家,算不得是真正的作家;第二,所写的东西,算不得是真正的文学。接着第三,第四……一道道罪状,远隔重洋传过来。那几个已经吃惯了面包和奶酪的假洋鬼子,也跟着狐假虎威,一通数落。咸吃罗卜淡操心,真可笑,是不是?话说回来,即使是中国人,称得上对中国当代文学通晓者,又有几人?何况在大洋彼岸?就不怕隔靴挠痒,瞎子摸象,在那几瞎张罗么?

正如我们的外国文学研究者一样,由于资料缺乏,信息阻隔,语言障碍,文化差异,也未必对所研究的对象,谈得上深入了解。那么,外国人对中国当代恒河沙数的文学现象,能一清二楚么?如果说,中国人过于缺乏自信,令人丧气,反之,外国人的过于自信,也叫人讨厌。挺主观,挺霸道,总习惯于耳提面命地指导别人,那些大小瘪三,又如聆纶音地敬若神明,向他口袋里的美元或邀请信不停地致意,于是这些洋人更坚信是拯救中国文学的上帝了。动不动以他的胃口决定中国文学的食谱,该吃这个,不该吃那个。而且那些帮腔的,也跟在屁股后头起哄,哪怕外国人放个屁,也是香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七十年代末,有一位写她哥哥或者弟弟的那篇童话的女作家,八十年代初,有一位或者数位像希望之星那样发光的年轻诗人,似乎马上就要穿上大礼服,到瑞典科学院去领奖了似的。由于外国人猛一下地看好,于是我们身边的那些中国人也随之鼓噪,一时间,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当然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管谁拿那几十万克朗呢?总之是中国人的光荣。十年等过去了,既未听楼梯响,更不见人下楼。最近读了刘心武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咱们连想得奖金的运作程序还没弄清楚,白白翘盼了那么多年。于是我就想,这些聒噪的应声虫也怪有意思,很像一名成语“吴牛喘月”那样,只要洋月亮一来,就情不自禁地要表演一通。

这也真是让人纳闷的,中国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五口通商以后,马上就有买办;洋枪洋炮一响,必然会有走狗;皇军下乡扫荡,哪能少了汉奸;喝了几口洋墨水,难免假洋鬼子。

我在怀疑,大清帝国闭关锁国多少年,终于在大沽口,外国人把最后一道大门轰开。也许动静大了些,把中国人弄蒙了。好象一个人半夜三更,正在熟睡之中,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醒,接着气势汹汹的一群人,持枪弄棒,破门而入。因为毫无心理准备。吓掉了魂,是不是因此坐下了对洋人心态不正常的病根?直至今日,洋月亮在文学界仍然很圆,不然,何以要去发现自己的文学新大陆呢?

鲁迅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杂文,“说中国人失掉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这自然是对的。不过我想,仅就这部分人而言,总有一天,能像鲁迅先生所讲:“失掉了他信力,就会疑,一个转身,也许能够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条新生路。”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在这些人眼中,中国月亮和外国月亮一样的圆,噪音说不定要少一点,那该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