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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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凌叔华(1)

凌叔华

凌叔华(1904-)现代女作家、画家。原名凌瑞棠,笔名叔华。广东番禺县人。一九二七年与北京大学教授陈源结婚。现定居伦敦。作品有:小说《花之寺》、《绣枕》;散文集《爱山庐梦影》;英文自传《古歌集》等。

登富士山

我向来没想过富士山是怎样巍大,怎样宏丽,值得我们崇拜的,因为一向所看见的富士山影子,多是一些用彩色渲染得十分匀整可是毫无笔韵的纯东洋画与不见精彩的明信片,或是在各种漆盘漆碗上涂的色彩或金银色的花样。这些东西本来是一些只能暂视不能久赏的容易讨巧的工艺品,所以富士山在我脑子里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山。有时因为藐视它的缘故,看见了漆画上涂的富士山头堆着皑白的雪,拥着重重的云彩,心里便笑日本人连一国最崇拜的山都要制造出来!

从西京到东京的火车道上,听说可以望见富士山影,有一次坐在车上看见几个日人探头车窗外望了许多回,引得我也想望一望,但是因为天阴始终没见到,他们面上露出失望神色,我却以为这样山看不看都没关系。

东京中国青年会要组织一个团体登富士山,据说山上的气候与下面大不相同,登山的人都得预备寒衣。这寒衣二字很是入耳,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开着西窗,屋内温度与蒸笼里差不了多少,到能穿寒衣的地方去一两天倒是同吃一碗冰激凌得的快感很相像吧,所以我便决意加入这登山团体。

由东京田町上车赴大月驿约三时半光景,途中过了三十三个山洞,可见越山过岭的多了。车虽然渐上高地,但是并不凉爽,炎日照窗,依然要时时挥汗。因七八两月为登富士时期,所以车上朝山人非常拥挤。日人作朝山装束甚多,男女皆穿白色土布之短大衣,上面印了许多朱印,为上庙的符号,裤袜皆一色白,头戴草笠,足蹬芒鞋,男人有中国行脚僧神气。女人面上仍如平日涂了厚厚的白粉,满身挂白,甚似戏台上做代夫报仇的女角装扮。

到大月驿时已过一时,大家在车上已吃了辨当(即木匣内盛菜饭的一种便饭),所以忙忙地急搭小电车赴吉田口,好趁未黑天时上山。

由大月驿至吉田口约坐两小时电车,沿途水田碧绿,远山蜿蜒不断,好风扇凉,爽气有如中秋光景,车轨两边的大沟中流水潺潺,人家借它作水磨用得很不少,车在途中暂停时,我们下车洗手,觉得冷水如冰,土人说这是富士山融雪流下来的。

车仍然前行,忽见含烟点翠连绵不断的万山中间,突然露出一座削平的山峰矫然立于云端,峰头积雪尚未全消,映着蔚蓝的天光,格外显得清幽拔俗,山的周围并不接连别的小山岭,同时也许因为富士的山形整齐的缘故,周围蜿蜒不断的美山,显然见得委琐局促的样子,恰似鸡群中立着一只羽衣翩翩修然出尘的仙鹤。

车转了几个弯,我不住的望着窗外,左右群山已不是方才看的山了,但富士还是方才看的一样,矫然立着,若不是八面玲珑的圆锥体,那会如此?山上云彩,来来去去,也只笼去富士山腰,到底没有飞上山顶去。当云彩笼着山腰时,只见山的上部,甚似一把开着的白纸扇形状。日本人咏富士的名句“白扇倒悬东海天”,这时候见到了。

到吉田口已经是近五点钟。这里是一小庄镇的样子,街上小饭铺甚多,兼卖登山用具。我们跟着青年会团员进了一家饭堂,大家洗脸换登山装束。计每人买了金刚杖一个(即坚硬之木棍),莫蓙一张(短席子样的东西,披在背上,备在山上随处可以坐卧,并可避雨),白草帽一顶,白线手套一双,日本分趾袜及草鞋各一双。我们来日本不久的,穿上分趾袜就不会走路,不过他们说不穿草鞋不能走山,只好穿上吧。

我们大家吃了一碗半熟的鸡子饭,天已经快黑了,急出饭铺向吉田神社走去,从那里转出去是上山的路。我们这一团共二十三人,除了汕头李女士及我,其余都是男子,有六七个不同的省籍。我走在大家后头,望见前面人一个一个背着席子,挽着包裹,足登分趾的草鞋,蹒跚的前走,很像中国叫花子样儿,只差了没喊叫讨要的声音。

离神社不远,有一条路可以上山,但是据说朝山人非先拜过此庙不好登山的,所以我们只好先到庙里去了。这庙并不大,除了正殿和洗手水池亭外,好像没有别的建筑物。大家到神前在金刚杖上刻了庙印,拍了一照,便向庙左道上去。

由吉田口到山上五合目,须走二十多公里(日本三里十五丁十八间)我怕走不了,就雇了一匹马,取赁三圆半,并不甚贵,且马行稳重,有如北京之骆驼。沿途可以放心看山,马前有牵缰人,大约不容易跌下马来。

走了一条路,滢与李女士二人也雇了马骑上,步行人在前,骑马的在后缓缓跟着。我与滢笑说,这是坐马,那是骑呢?

穿过松柏树林的道上已是黄昏时候,大树底下许多小树开着雪白的小花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会有夜莺娇脆流啭的啼声,一会儿是山雉哽涩的叫唤声,时时还夹着不知名字的鸟声与微风吹送一片松涛余韵。大家不约而同地默默不作一些声息向前走着。登富士山指南的书上说,人在山上时左右前后的看,就会“山醉”,“山醉”会晕倒的。我们进了大树林子内,虽未曾左右前后的观看,却已为林醉了。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觉得醉了吧。

出了松柏林子,前面路的两旁参天的杉木笔直的对立着,我正想这些树顶准可擎云了。抬起头一望,树顶上果然有云气,云的背后却有那座超绝尘俗的富士,披了皑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云的上面。下面百尺多高的古杉都肃静的立正伺候着。山后是一片浅紫色的天幕,远处有两三颗淡黄光的星儿,像大庙宇前面的长明灯迎风闪耀着。

我愈往山望,愈觉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绝高超的山容,愈显得自己的局促寒碜了,有几次我真想下马俯伏道上,减轻心里的不安。

我仍旧带些诚惶诚恐的情绪骑着马穿进了杉木林。大家把纸灯笼点着提在手里,纡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树丛中,一处一处露出一点一点灯火。我的马落在最后,马夫提了小灯笼默默在旁边走着,山中一切声息都听不见,只有马蹄上石坡声音。这目前光景好像把我做成古代童话里的人物一样,现在是一个命运不可测的小青年,骑了马进深山里探求什么需要的宝物,说不定眼前就会从大树里或岩石中跳出一个妖怪或神仙,恶意的或好意地伸出手来领我走上一条更加神秘的路,游一游不可知的奇异的国境。这是小时伏在大人们膝头上常听的故事,尝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样做一做。这是十多年前最甜美的幻梦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一种蜜滋滋的可恋味儿。我迷迷糊糊的一边嚼念着童年的幻梦,不禁真的盼望怎样我可以跌下了马,晕倒过去一会儿,在那昏迷过去的工夫,神秘的国一定可以游到了吧!不过人间终究是人间,梦幻还是梦幻,我是安然坐在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马返。

马返距吉田口已六里多(中里),有石块搭墙,木竹作棚之卖茶及烧印处。大家坐在茶棚内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刚杖去烧印,每个三钱。烧印是烧上一个某处地名的印记,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无不去烧,买卖倒不坏。在日本平常进铺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钱,在此地因为取水难,喝日本茶每人亦须出八钱。

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别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宽,曲折甚多,所以走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稳,夜间虽黑暗,路不崎岖,走起来并不感到烦难。

到一合目时,路头并不多,因为有人觉得冷,都停下来加上寒衣,此地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温度与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来时道,黝黑一无所见,惟有山下远处灯火烁烁放光,那里大约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会儿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几个人兴致甚好,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山中也忽然热闹起来。我亦同马夫搭话,据他说年中除了七八两月,余时简直没有人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