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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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凌叔华(2)

二合目因为路不多,没有停下,过三合目进茶棚休息饮茶,有两个青年女侍者细看我的服装问我是否朝鲜国人,我答中国人,一个假装聪明的神气笑说:“支那装束好看,朝鲜的有些怪样。”恰巧在我们三人头上挂了一盏灯,说话女侍者说完了作那挤一挤眼的怪样给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么景致也望不到,前面灯笼的光已经不如起先的引人幻想了,拉马的人也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是一个瞧不起中国的日本人了,总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怅惘,及赶路常有的疲倦,徘徊于我的胸膈间。

到了五合目,栈房已经住得满满了,欲待再上一层,有些人已经不能走了。末后栈房人说,如果大家可以将就,也许可以勉强腾出二间屋子来。大家倦不择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时已经过十二时,第二天早上四时还要上山,铺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来听到风声,寒如冬月一样。穿了绒线织衣,盖了厚棉被尚不觉暖。忽听团长张君来敲门叫起来,那时已过三点,风又太大,大家均不起来,朦胧的又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团长又来叫,那时已经过了上山规定时刻,大家不好意思不起来了,门外松林风啸声,萧萧凛凛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觉牙齿打抖,山上水甚宝贵,没有水洗漱,只有一壶水预备吃梅子饭(上山的便饭)时饮的。

吃饭时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东面层层的群山,含着凌晨的烟雾,露出染墨施黛静寂的颜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红光,渐渐散起来成一片橙黄,一片金黄的云霞,天上的紫云远远的散开,渐渐地与天中的青灰云混合。

这时屋内尚点着灯火,松林饭棚下对面都看不清楚,日出云霞的微辉映照过来,山前一片松树顶及树干沾了些光辉显出青翠与赤赭色。山底的丘陵中间,有两个湖分铺在那里,因群山的阻隔,还映不着日出霞彩,只照着天上紫云化成银灰的颜色。

过了两三分钟,风势愈来愈大,刹那间东方一片血腥色的红云已不见了,天已渐渐亮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胡乱吃了两个饭团,随大家出了栈房。栈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饭是吉田饭铺送上来的,这样事皆由团长张君办理,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上山路风势极猛,迎头吹来,我与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被风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领路的,又是替大家负物上山的人在前执住我们两人拉着的棍子,拉我们向上走。这个人到底是走惯山的,手牵着我们两人,背上驮着一大包东西,走起路来依然如常稳重,毫不现出吃力样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觉得呼吸极困难,山上空气稀薄的缘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见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后壁,两旁堆石作墙,顶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后,再用大石头块压好的。室内亦有席铺地,有地炉煮水,并卖红豆粥,甘酒及各种罐头出卖,价钱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为价钱是警察代定的,山上买卖人无可奈何,只好将东西材料减少一些,例如红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已。

吃过一碗茶之后,风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复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时虽偷眼也曾望到一点,究竟不敢多看,因为怕“山醉”更不能上路了。

这目前的确是一幅神品的白云图!这重重舒卷自如,飘神逸的白云笼着千层万层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峦是何等绰妙,山下银白色的两个湖,接着绿芊芊横着青青晓烟的水田是如何的清丽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怕我的赞美话冲犯山灵,我恐怕我的拙劣画笔猥亵了化工,只默默地对着连带来的写生本都不敢打开了!

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着我这样五尺来长的小躯体,自己能不觉得局促吗?自己能不觉得是一个委琐不堪的侏儒吗?可是同时一想,我们人的最始最终的家原是一个伟大的宇宙,这里美妙的山川,不过是我们的庭园的一部分,我们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们多烦扰的破碎不完的元神,舒适舒适我们不胜跋涉疲倦局促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蓦然觉得我已经伏在美妙宇宙的怀里,我忘去了一切烦扰疲劳和世间种种,像婴儿躺在温软的摇篮里一样。

“喂,走哪!”忽然惊觉我的甜梦,只得睁着惺忪的眼,冒着冷风,拉着领路的人棍子走,那样子大约像牵牛上树一样费力气吧!

愈走上去风愈大起来,山顶上沙子因风吹下来,令人不能睁目,大约又走了两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据说是不动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来。

大家皆跑进石室避风,有人吃鸡蛋红豆充饥。

这里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气都觉得费劲,风太猛,虽有人牵着走也走不动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还鼓着勇气,非到顶上不可,末了分了两组,愿上愿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当然归愿下得了,但是对于继续上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与妒嫉。

我们一行十二人歇息够了,叫领路的带我们走下山到御殿场坐火车回东京。领路的也不识路,几乎走错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们上了中国,由山腰穿过去须走口之六合目,由彼间下砂走道直到须走口,由彼乘自动车去御殿场。

我们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之路,亦无所谓路,只是在山腰斜坡处,走出一些道路印子来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烧过松脆之岩石,常有一段路为松脆石沙子,脚一踏下去,岩石就会松落下来,或石沙子一松,纷纷滚下山去。那时风势极猛,由山顶直吹下来,左右又无可以攀扶的树木或岩石,每每脚踏着松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风又迎头吹住,想爬起来很不容易。在风沙里眼也睁不开,如若一不留神,随风跌倒几千尺深的山底也是意中事。我起先差不多给风绊住不能动了,滢也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帮助,方才过了这一条危险万状的山腰。这山腰算来只约有四五中里长,费时约二点多钟吧,在我已经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时时刻刻有跌下深渊的恐惧与兴奋,现在想来,宛如隔世的事。

近午时大家走进了一条羊肠曲道,两旁小树扶疏,少避风势,过一上流融雪之大岩石时,大家坐下歇憩吃干粮,再前行便到须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这一条路并不难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买了新草鞋穿上,弃了旧的便走下山。

此间下山路为砂走道,路之斜度甚直。足下皆松脆之石砂,走时扶杖随砂子滑溜下去,便可步行如飞,毫不吃力。脚常常插入砂石里,穿鞋入了砂子便不能走路,所以非穿草鞋不可。我穿着日本分趾的袜子,用足尖不大好走,只好用足跟走,袜子被砂子磨破了,只好快些赶下山去。砂走道约有中国十二三里,既无店铺可购鞋袜,连可以休息坐下的大树也没有一棵,地上因为是大成岩石砂子,连草也不多见。

在砂走道上走了两个多钟头,脚倒不觉疲乏,但是持杖的手臂很有些发酸,大约用它的力量最多吧。到一合目太郎房之茶店吃茶饼少息。并买纪念明信片。然后分乘两辆马车往须走口。

马车每人八十钱坐八人极拥挤了,路复非常不平,左右摇撼,车中人如坐十几年前的北京骡子车一样受苦。忽然骤雨打入车内,我的衣服背后都湿了。

在车上一无风景可看,路旁松杉树皆不大,亦无名胜所,大家皆垂头昏昏然被梦魇纠缠,约一时间才到了须走口。

到了须走口茶店休息少时,大家跑到须走口登山前一石碑处摄影,时骤雨淋漓,照好了一片,忽听茶店前几个男子高喊“不能在那里照像”,我们回头一看,始知我们仍在皇太子登山纪念碑前,大家一笑跑回茶店去。

茶店前有汽车与公共汽车去御殿场的,我们想赶四点钟的火车回东京,所以叫了一辆通常用的汽车,每人五十钱。不意车夫甚狡,非八人坐上不肯开车。我们归心如箭,只好认晦气坐上去,车内当然挤得很了。

到了御殿场车站,买票上车,三等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大都穿白衣拿着金刚杖的朝山人,我与滢只好坐上二等车,换了票才安然坐下,夜来的睡不足与一天的疲劳,这时候才觉到了。

途中买了一盒便饭,包裹纸的上面印着拙劣笔画的富士山,我一手便把这张纸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