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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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日本画家,出生于横滨,少年时代学习西洋绘画,后遵照父亲意愿,入东京美术学校学习日本画;其后从事绘画创作。

放眼风景

以往,我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旅行,今后,我还是要继续旅行下去。旅行,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是将孤独的自己置于自然之中,以便求得精神的解放、净化和奋发吗?是为了寻觅自然变化中出现的生之明证吗?

生命究竟是什么?我在某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么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发现,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的明证。

我并非靠自己的意志而生,也不是靠自己的意志而死。现在活着也似乎没有一个清醒的意志左右着生命。所以,就连画画也是如此。

我想说些什么呢?我认为,竭尽全力而诚实地生活是尊贵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生存的唯一要意。这是以上述的认识为前提的。

我的生命被造就出来,同野草一样,同路旁的小石子一样,一旦出生,我便想在这样的命运中奋力生活。要想奋力生活是颇为艰难的,但只要认识到你那被造就了的生命,总会得到一些救助。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威势,这是在我固有的性格上历经众多的挫折和苦恼的结果。我从幼年到青年时期,身体多病,从一懂事的时候起,就把父母的爱和憎看成是人的宿命和造孽。我有着不流于外表的深潭般的心。我经受过思想形成时期的剧烈的动摇。兄弟的早逝。父亲家业的破产。艺术上长期而痛苦的摸索,战争的惨祸。

然而,对于我来说,也许正是在这样的遭际中才捕捉到生命的光华。我没有就此倒下去而一蹶不振,我忍耐着千辛万苦,终于生活过来了。这固然是凭靠着坚强的意志,以及由此而来的不懈地努力等积极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对一切存在抱着肯定的态度,这种态度不知不觉形成了我精神生活的根柢。少年时代,我怀疑任何事物,对一切存在都不相信,我简直无法对待我自己。但是一种谛念在我心中扎了根,成为我生命的支柱。

我曾经花了大半年时间,站在人迹罕至的高原上,默默凝望着天色、山影,饱吮着草木的气息。那是一九三七年和一九三八年,我尚未结婚,租赁幼儿园的一间房子住着。这里是八岳高原的一隅,生长着优美的森林。我一旦找到可爱的风景,一年中连连跑来十几趟,以极大的兴趣,观看我所熟悉的一草一木随季节而变化的情形。

冬季早该过去了,而高原的春天却姗姗来迟。寒风吹着,赤岳和权现岳一片银白,威严肃穆,只有落叶松萌出些微的黄褐色来。高原上到处残留着积雪,仿佛被什么压碎了一般。奇怪的是,去年的芒草还在雪地里纤纤挺立着。经过一个雪狂风猛的冬天,连那结实的枞树也折断了枝条,这些细弱的芒草怎么能继续挺立着呢?

春来了,一时,百草萌发。红的,黄的,粉绿的,带嫩叶的,银的,金的,汇成一曲丰富多彩的交响乐。小梨树开着素朴的白花,嗡嗡嘤嘤的蜂虻举行弦乐合奏。黄莺和布谷鸟在表演男女二重唱。这里有杜鹃花,华贵的莲华杜鹃,娇艳的满天星,清俊的野蔷薇。

雾霭流动,细雨初降,夏阳辉映,纷乱燠热的草原上牧马的脊背闪耀着光亮。骤雨,隆隆的雷鸣,晴朗的念场高原升起一架灿烂的彩虹。

蓟草长高了,松虫草开花了,天空青碧一色,飘飞着明亮的薄云。落叶松现出黄褐色,白桦透着眩目的金光,雪白的芒草穗子随风摇荡。

空中布满灰色的云朵,下雪了,一片深雪。枞树看上去黑黝黝的,雪上斑斑点点,交错着鸟兔的爪印。落叶杉林时时怕冷似地震颤着身子,将白粉般的细雪抖落下来。

不多久,春天又回来了。那些芒草在雪天本来被渐渐积聚的雪层层遮盖起来,最后完全埋入厚雪里了。等到雪化,又渐渐露出头来,就这样迎来了春天。看到这些纤细、柔弱而又安身立命的坚韧的草木,我非常感动。

那时我想,我的作品为何不够精炼圆熟呢?我的心和大自然紧密融合,我的观察并非流于表面,而是达到相当的深度了。然而,我却不能将我感觉到的东西,真切而细致地描绘出来。是因为表现技巧拙劣吗?不,还有比这更为重要的问题。

我跑着,汗水混着尘埃。脚边散落着烧毁的瓦片,尘烟飞旋。一群人穿着又脏又破的衣衫,虽说是军队,但那样子实在凄惨。战争结束的前夕,我应征加入千叶县柏树团,第二天很快转移到熊本。在那里,我们每天都要练习使用炸弹爆破战车。一天,我们去清理焚烧后的市街,归途中登临了熊本城的天守阁遗迹。

我怀着如醉如痴的心情奔跑,简直就像一个灵魂受到震撼的人,忽然陶醉起来,我刚刚看到了,看到了那生命的光辉的姿影。

站在熊本城楼眺望,隔着肥厚平原和丘陵,眼前是一派广阔的天地,远处的阿苏山隐隐约约。不过,这雄伟的景观对于我这个经常旅行的人来说,并不感到十分稀奇。那么,今天我为何会激动地流下眼泪?为什么天空那般清澄,深远,连绵的群山,那样肃穆威严?为什么平原的绿色那样生机勃勃,森林的树木那样葱郁,壮观?过去,我一次又一次旅行,也许见过这般美丽的风景吧。我一定是把它当成平凡的风景一晃而过了。我为何没有把它描画下来呢?而今,我没有从事绘画的愿望,甚至没有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里涌现出欢喜和悔恨。

我发现那风景闪耀着光辉,是因为我再没有绘画的愿望和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变得无比纯粹了。当我清楚地意识到死神即将临近的时刻,心中就会强烈地映出生的影像来。

我打心里热爱自然,我是强烈感受到它的生命力的,然而每当作起画来,便囿于题材的特异性以及构图、色彩和技法等新的规定,而对那些更为重要的方面,对朴素而带有根本性的令人感动的东西,对存在的生命,缺乏准确地把握能力。我把这一切都当成落后于现代的陈旧的观点加以否定。我认为只有这样才会求得新的前进。

另外,每当作画的时候,我就一心巴望作品能在展览会上取得优良的成绩。经商破了产的年老的父亲,长期卧病的母亲和弟弟,他们给我经济上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我必须引人注目,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朋友们一个个成了画坛的宠儿,成了所谓流行画家,而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心情焦急,但脚步缓慢。因为我有这些想法,我的心就不能变得纯粹起来。

把当时的心情分析一下,虽然条理不很清楚,但是我确实这样对自己说过:要是万一再有机会拿起画笔——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我将用眼下的心情,描绘我所得到的感受。

我的汗水混着尘埃在熊本市的焦土上奔跑着,我感到我的心都凝缩在一起了。

现在想想,我走上风景画家这条道路,可以说是逐渐被逼迫的,是经受锻炼的结果。在人生的旅途中,总有一些歧路。中学毕业时我决心当画家,而且选择了日本画家这样一条道路,这是一条大的歧路。战后,我又走上了风景画家这条道路,这也是一个歧路。应当说,推动我走上这两条歧路的外在力量,远远超过我自身的意志。我与其说是自觉地生存着,毋宁说是被动地生存着。可以说我是被造就成了日本画家,也被造就成了风景画家的。那么这种力量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陈德文译)

一条道路

一条道路,在我的心中。

夏天早晨的野外的道路。

我看到青森县种差海岸牧场的写生画的时候,这条道路便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幅牧场的写生画里,正面的丘陵上可以看到一座灯塔。我想,要是除去栅栏,马群和灯塔,就只画一条道路怎么样呢?——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一条道路的影像始终不离我的心头。

光用道路构成画面行吗?我有些不安。但是,除了道路,我再不想添加别的景物。这不是现实里的道路的风景,我想画出象征世界中的道路。我想画的虽然不是某一个地方的道路,但考虑到各种条件,我依然从种差牧场着手构思。我认为那里还算齐备些。不过,我的那幅牧场写生是战前画的,相去十多年了,时至今日,那些道路依旧一成不变地存在着吗?我不由担心起来。

跑一趟也是徒劳。看来,不必受到这条道路的约束。一九五○年,那时出外旅行的条件尚不能说很好,不过我并非记挂这一点。当那最初触发创作欲望的现实的风景完全改变的时候,心中刚刚形成的道路的影像会不会淡薄呢?我对此放心不下。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看一看。当时东北本线因遭水灾而不通,我乘奥羽线火车绕道青森抵达八户。

到了种差海岸,只见那条荒凉的道路,穿过一切如旧的牧场通向竖立着灯塔的山丘,缓缓地绵延着。

“还是该来呀。”我自言自语,伫立在那儿。

草地向海面倾斜着,道路两旁杂草丛生,笔直而和缓地向上伸展,接着向右方微微转弯,便从视野中消失了。遥远的丘陵后面有一条横线,看来那是路的延长。

然而,这条现实中的路和我心中浮起的十几年前那条画面上的路,相去甚远。作为总体的构图,这丘陵和这道路相配合是可以的,但眼前的这条路,在夏日的阳光曝晒下,土地干涸,野草枯萎了。路面泥土所具有的沉寂的情感,两旁草木和四周环境细腻的韵味,所有这些都消失了。对面的山丘以前呈现出一条柔和的轮廓线,如今山头的岩石已经裸露了。这是十年风雪洗刷的结果吗?战后破败的残迹,从陆奥边陲的牧场的道路上也显现出来了。

我想绘制一条温馨莹润的道路。我说明了来意,便在牧场借住下来。一大早,太阳尚未升起,就对着道路开始写生了。回到市川以后,每天早晨依然到附近河堤的道路上散步,观望朝露壤壤的草木和土色,权作参考。就这样。我为创作《路》积极进行准备。

路有两种:回顾已经走过来的路;展望今后即将走的路。我想画的是今后将要走的路。当面对着和缓的上坡路时,我们就会产生即将跨越那里的念头;与此相反,当俯视着下坡路时,我们往往会觉得在回顾刚走过来的路。

当我绘制这幅《路》的画面时,既想到即将要走的路,也当成是已经跨越的路。这是绝望和希望交织的路。它既是遍历归来的路,又是重登旅程的路。它是对未来满怀憧憬的路,又是对过去诱发乡愁的路,然而,我把远山的天空处理得明亮些,使远方的路微微向右升起,消失于画面之外,因此增强了这是一条即将攀登的道路的感觉。

将人生比做道路,这是极平凡的。但是芭蕉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期着名诗人。把他那不朽的游记题为《奥州小道》。这固然因为文中有对奥州山野的描写,它既是现实中道路的名称,又意味着奥州地方众多细小的路径,这些都是边鄙地区的小路。然而,芭蕉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标题,可以说是将其作为旅途中的自己的姿影,象征着芭蕉的人生观和芭蕉的艺术观。我也时常旅行,我觉得旅行就是人生,就是艺术,作为遍历的象征的道路,化成鲜明的形象,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中。

我也走过各种道路。

早春山丘的路。新绿荡漾的麦田,呈现一条条白色的纹路。桑园里的桑树尚未发芽。遥远的群峰,白雪晶莹。碧玉般的天空,飘浮着轻云。

沿着溪流联结着几座寂寞的山村,杉树的影子散落在古道上。葺着石板的屋顶。昏暗的房屋里的蚕棚。织机的梭音。

走进森林深处,道路铺着山毛榉和树的落叶。脚踩落叶松松软软的,发出轻微的响声。这里,就在这里,白桦树傲岸挺拔,林木深处枫叶鲜丽似火。

雪国的路。净拣被人踩得结实的路径走着。雪橇来了。为了躲避它而闪向一边,一个踉跄踏进深雪之中。少女的头巾耀人眼目。

檐下清流潺潺。古朴的小镇。格子窗下排放着花盆。明丽的晚霞,映照着板壁剥落的储藏室。短幔。古老的招牌。

都市雨湿的柏油路。橱窗里的华灯,灯光渗进了路面。地下酒吧腾起爵士乐的旋律。人们倦怠的面容。寂寞。

学生帽上写有又新又美文字的徽章。从莺谷车站踏着樱花,经过博物馆旁,走在通向学校的道路上。

秋夜。美术馆的墙壁上贴出了中选者的名单。黑暗中人声如潮。初次中选,满心喜悦,为了给神户的父母打电报,脚步轻捷地在道路上奔跑。这是由公园通往坡下邮局的道路。

一个骑驴老人沿城根走来。石桥下边,村女们一边用棍棒槌打衣服,一边洗涤。街道上的白杨在风中摇曳。这是热河省承德的道路。

罗马郊外的埃皮亚道路。废墟,云杉和伞松。保罗望见基督幻影的道路。夏云。远雷。

古老的装饰着墙板的房屋,城门钟楼的尖塔上擎着鹳鸟的巢。广场上的泉水。马车通过暮霭沉沉的石板道,马蹄下火花迸射。这是拜恩州的古城。

从品川车站穿过灯火管制的黑暗的街道,到区公所领取应征通知书。走在雨后的道路上。

灼热的瓦砾,断落的电线,倒毙的马匹。黑烟。日食般的太阳。空袭下的熊本的街道。

拖着母亲的灵车走在荆泽的道路上。风猛烈地吹着,初雪闪亮的富士山,浮现在澄碧的天空。

道路的回忆是无尽的。今后还要攀登怎样的道路呢?舒伯特的歌曲集《冬日旅程》是根据缪勒的诗创作的,全篇描写了一个旅人在冬日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的身影,咏唱着人生的寂寥。那首有名的《菩提树》是一首乡愁之歌,通过一系列诗句,表现游子在冬天的旅行中,回忆起城门泉边菩提树叶子下面有一个令人消魂的场所。另一首《路标》,描述了徘徊旷野的旅人一见到路标就想起这条任何人都无法生还的道路。最后,旅人来到“旅馆”,这是坟墓。“旅馆”的标记是送葬的蓝色的花朵,他想在这冰冷的卧床上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然而他遭到旅馆老板的拒绝,于是继续徘徊。这是一条令人绝望的冬日的道路。我经过冬日的道路,好容易踏上缀满朝霞的初夏草原的道路。

那年秋天,我把《路》送到第六届“日展”上展出。纵长的画面,中央是一条灰黄的路,左右的田野和山丘一片青绿,天空狭长,呈现蓝色。我考虑了这三种颜色在分量上的比重。作为展品,这是一个很小的画面,但如果再放大开来,画面就会失掉紧凑感。我想,使这种小巧的画面得以充实,对这种画来说还是必要的。

经过孜孜不倦的圆满而细致的制作,终于完成了。

这年,我首次成为“日展”的审查员。这幅《路》的展出,受到众多人的好评,获得画坛和社会的承认。

人生的旅程中有许多歧路,比起自身的意志来,我受到更大的外力的左右,这一点,我在本书的开篇中已经说过了。这种情况至今未曾改变。正因为我心中孕育着这种意志,要攀登这条道路,所以我才完成了这样的作品。不是吗?可以说,它在我心中的地位,它的方向是早已定型了的。然而,这条路既不是被光明炽烈的太阳映照的路,也不是被阴惨的暗影包裹的路。这是一条在熹微的晨光里恬静呼吸着的坦坦荡荡的永生的路。

(陈德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