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富芦花
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小说家、散文家。出生于熊本县。早年信仰基督教,后倾心于托尔斯泰思想,曾专程到俄罗斯访问托尔斯泰。代表作有小说《不如归》、《黑潮》等,散文有《自然与人生》等。
大海日出(四章)撼枕的涛声惊破了睡梦,起身敞开窗门。时间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的黎明,地点在铫子的水明楼。楼下紧临着浩瀚的东海。
虽是凌晨四时已过,海上仍然一片黑暗,只闻涛声高喧。眺望东方的天空,沿水平线横卧着一条熏桦木色的长带。在它的上面,是深蓝色的天空,一痕弦月宛如金色的弓悬挂在天幕上。那清澈的光辉,好似在守护着东海。左边黑的探出物是犬吠岬,岬顶上设着灯塔,灯光划着白色的光环,连接起陆地和海面。不久,冷冷的晓风横扫过黛色的大海,夜的衣裙从东方渐渐脱起,踏着青白色的“报晓”的波浪,一点点地逼来,其状伸手可掬。雪白的浪涛拍打着黝黑的岩石,这壮景也越来越看得分明。抬头仰望,那宛若金弓般的月亮已变成了一弯银钩,熏黑色的东方也逐渐染上了清澄的淡黄。在浩淼的大海上奔涌的波涛,腹部黝黑,脊背雪白,夜的梦虽然仍在海上徘徊,东方的天空却已启动了眼睑,太平洋之夜就要在此时醒来了。
曙光自然而然地宛如花蕾绽放、波环散漫,在天空和水上扩展开去。水越显得白,东方的天空越显得黄,弦月也好,灯塔也好,都淡离我而去,虽然相距有限,却不得见了。此时,一列尚未忘记使命的候鸟拖曳着啼鸣,从海面上掠过,于是大海的每一道波涛全都翘足而立,一起回首东方。一种有所期待的私语——无声之声在四周弥漫。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东方的天空喷射出金光,忽然间,一点猩红从大海的边际浮起,可惊可叹!太阳出来了。不容生得此念,呼吸已紧紧地屏住。只见那擎日的海神之手一动不动,那浮出水面的红点就在一瞬间拉成了金线,拱成了金梳,又收成了金蹄。随后是无所留恋地将身体一摇,跳出了水面。就在它告别大海而升起的时候,缓缓地将万斛黄金嗒嗒嗒地滴下,瞬间万里。当意识到那金光宛如长蛇迅跑过浩浩大洋,向这里涌来时,眼下的岩石骤然间卷起了二丈黄金雪。
相摸滩的落日
在秋冬交替、空清风和的傍晚,站在海岸上远眺伊豆山头的落日,会使人不由得想到: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多宁静的时刻。
太阳从下落到全部隐没,只需要短暂的三分钟。
当太阳刚刚开始西落时,簇拥着富士山的相豆山脉,一片淡淡,宛若青烟。太阳唯有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白日,白光灿灿,令人目眩,连山的姿影也模糊难辨了。
太阳下落着,相豆山脉渐渐地变成了紫色。
太阳继续下落,紫色的相豆山脉染上了金色的烟雾。
落日的身影刚刚流进海中,波光却已涌到站在岸边眺望者的脚下了。海上的船全都金光闪烁,豆子海岸的周围,无论山,无论沙,无论房,无论松,无论人,就连那横卧在岸上的鱼篓,散落着的稻草,也都在神奇地火一般地燃烧。
在这风平浪静的傍晚,观赏山头的落日,颇如侍奉于将逝的大圣身旁。庄严之极,肃穆之极,仿佛凡夫俗子也承蒙神的灵光的普照,骨肉之躯同大自然融化在一起,而那惟恭维敬的灵魂却伫立在永恒的彼岸。
一种奇妙的东西融入心脾。说喜则过,说悲则不及。太阳越沉越低,当她笼挂于伊豆山头时,相豆山脉瞬间变成了艳蓝色,只有富士山巅仍然在透紫的底色上泛出一缕缕金光。
落日开始投进伊豆山峦的怀抱了。她沉落一分,浮在海上的身影便远退一里。她从容大度,一寸寸,一分分地悠然下落,那频频回首的样子,似乎是在留恋着别去的世间。
当只剩最后一分钟的时候,她猛然加速,刹那间挤作一弯眉毛,眉毛拉开,又瘦成一条直线,线又缩为一个点——随即彻底消失了。
举目太空,世上已经再也没有太阳,大地于顷刻间失去了光辉。大海和山峦似乎也都因之而黯然神伤。
太阳落了山,却又将余晖像金箭般喷射出来,君不见西天一片金黄?伟人长逝时的遗容也诚当如此吧。
太阳落后,富士山也旋即显得苍然。不一会儿,西边天宇的金黄色变成了朱红色,又变成了熏黑的桦木色,最后是深蓝色。被认作是太阳的遗子的金星,在渐渐暗下去的相摸滩的上空眨着眼睛,好像是在约见明天的日出。
晨霜
我爱晨霜。因为它凛然、纯洁,因为它是朗朗晴日的使者。
清美者要首推白霜衬托着的朝阳。
某年12月末的一个早晨,我路过大船户家附近。这是一个罕见的降霜之晨,田地里,房屋上,到处都好像是下了一层薄雪,连村庄附近的竹丛、常青树等也都是一色银白。
不一会儿,东方的天空透出了金色,杲杲旭日冉冉升起,没有一丝一缕云彩的搅扰。亿万条金线普照着田野人家。晨霜皎皎,仿佛是银河光芒闪烁。人家、树丛、田地及中央堆放的稻草,乃至从只有几寸的地面抬起的草鞋,所有的一切都向着太阳,只有背光的地方呈着紫色。目之所及,无不是白光紫影,在紫影中晨霜逐渐显得朦胧,大地全部变成了紫色的水晶块。
有一位农夫,在晨霜的原野正中烧着稻草。青烟蓬然而上,继而扩散开去,遮蔽了阳光。青烟所到之处随即变成了白金色,然后又渐渐变浓,最终,那青烟也染上了淡淡的紫色。
从此后,我爱晨霜之情便与日俱深。
杂树林
从东京西郊到多摩河之间,有几座山丘和几道山谷,几条小路沿山谷而下又爬过山丘,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去。山谷有的被填平成了水田,好像那里有条小河,河边零星可以看到水车。山丘大多被开拓成旱田,于是出现了被分割成这儿一堆那儿一丛的杂树林。
我爱这杂树林。
树的种类有,榛,栗,栌等,树应该为最多。大树很少见,多是些从树墩上蔟发的幼枝,树下几乎全都铺盖着奇美的杂草,比那挺立的红松林、黑松林还要秀丽的翠顶遮挡着碧空。实可称之为罕见之景。
每逢到了霜降后收萝卜的季节,那一层层的黄叶如缎似锦,令人无意再羡枫林。
待到树叶落尽,那一片寒林宛如千万柄手杖刺向冰冷的天空。日落后,夕烟遍地,树梢上的天空变成淡紫色,月亮升起,大如银盘。
春天来了,当淡褐、淡绿、淡红、淡紫、嫩黄等柔美的色彩刚开始竞相孕育新生的时候,樱花为何却已独自怒放?
请在绿叶繁茂的时节漫步林中吧,每一片叶子都满载着阳光。如果你摘一片碧玉般的绿叶遮在头上,那么你的脸便会变成绿色;倘若你要小睡,那么你的梦也一定会被染得透绿、透绿。
到了青头菌繁生的季节,除了杂树林的老朋友胡枝子开始吐蕾外,还有败酱草、黄背草它们也在林中纷生。大自然在这里创造了一个百草园。
月夜自然美妙,然而无月也不妨,请来此林中度过一个风露之夜吧。那时你会听到松虫、铃虫、辔虫、蟋蟀的大合唱,那歌声如丝丝细雨流入你的耳中,自有一番置身虫笼的妙趣。
(兰明译)
晚秋初冬
一
霜落,朔风乍起。庭中红叶、门前银杏不时飞舞着,白天看起来像掠过书窗的鸟影;晚间扑打着屋檐,虽是晴夜,却使人想起雨景。晨起一看,满庭皆落叶。举目仰望,枫树露出枯瘦的枝头,遍地如彩锦,树梢上还剩下被北风留下的两三片或三四片叶子,在朝阳里闪光。银杏树直到昨天还是一片金色的云,今晨却骨瘦形销了。那残叶好像晚春的黄碟,这里那里点缀着。
二
这个时节的白昼是静谧的。清晨的霜,傍晚的风,都使人感到寒凉。然而在白天,湛蓝的天空高爽,明净;阳光清澄,美丽。对窗读书,周围悄无人声,虽身居都市,亦觉得异常的幽静。偶尔有物影映在格子门上,开门一望,院子的李树,叶子落了,枝条交错,纵横于蓝天之上。梧桐坠下一片硕大的枯叶,静静躺在地上,在太阳下闪光。
庭院寂静,经霜打过的菊花低着头,将影子布在地上。鸟雀啄含后残留的南天竹的果实,在八角金盘下泛着红光。失去了华美的姿态,使它显得多么寂寥。两三只麻雀飞到院里觅食。廊椽下一只老猫躺着晒太阳。一只苍蝇飞来,在格子门上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
内宅里也很清静。栗、银杏、桑、枫、朴等树木,都落叶了。月夜,满地树影,参差斑驳,任你脚踏,也分不开它们。院内各处,升起了焚烧枯叶的炊烟,茶花飘香的傍晚,阵雨敲打着栗树的落叶,当暮色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如果是西行西行(1118-1190),平安末期,镰仓初期着名歌僧。,准会唱几首歌的。暮雨潇潇,落在过路人的伞盖上,声音骤然加剧,整个世界仿佛尽在雨中了。这一夜,我默然独坐,顾影自怜。
四
月色朦胧的夜晚,踏着白花花的银杏树落叶,站在院中。月光渐渐昏暗,树隙间哗啦哗啦落下两三点水滴——阵雨,刚一这样想,雨早已住了。月亮又出现了。此种情趣向谁叙说?
月光没有了,寒星满天。这时候,我寂然伫立树下,夜气凝聚而不动了。良久,大气稍稍震颤着,头上的枯枝摩戛有声,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片刻,乃止。月光如霜,布满地面。秋风在如海的天空里咆哮。夜里,人声顿绝,仿佛可以听到一种至高无上的音响。
(陈德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