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指的武藏野的范围里,也包括着东京,其实它当然是不能算进去的。因为今天的东京街衢纵横,这里有农商部的巍峨大厦,有审判过铁管事件指1895年因采购水道铁管而发生的议员和公司方面的纳贿事件。的法院,从这密如蛛网的街道来看,那是无法想像古代的面貌的。我最近认识的一位德国妇人曾把东京评为‘新都市’,尽管它过去是德川时代的江户,根据它今天的情形来看,她的评语是有理由可以认为适当的。正因如此,东京非从武藏野的范围里剔除不可。
“可是,市区的边缘——也就是所谓郊区,却是绝对不能剔除的。以我的看法,如果要描绘出武藏野的诗趣,就不能不把这些郊区作为题目之一。例如,你所居住的涩谷区的道玄坂附近,目黑区的行人坂,还有你和我一起经常去散步的地方——早稻田的鬼子母神附近的街道,以及新宿、白金……
“同时,要领略武藏野的趣味,那就不能单从这块平原上去眺望富士山、秩父山脉、国府台等等,而是必须再回过头来眺望一下包围在平原中央的首都东京,因此也有必要再描绘一下这个城市以外三五里的平原景象。在你那篇文章里,也提到了生活和自然有着密切的结合,而且你还描写了不时地遇到形形色色的东西的趣味,那情景确实是这样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事情:我带着舍弟到多摩川去旅行时,走了一二里之后,再走上半里就出现了一排排房屋,忽隐忽现,走过一处又是一处;我们一会儿遇见了人或是其它动物,一会儿又只见一片草木;我们都觉得,由于有这种变化,处处点缀着生活的趣味,很有意思。为了把这种趣味描绘出来,就必须描写出散在武藏野平原上的一个个驿站——即使够不上驿站,也要描写一下那一排排的房屋,也就是制图家的术语所说的那种连檐房。
“而且,多摩川也无论如何不能不包括在武藏野的范围以内。我们的祖先曾经为这条河流起了‘六玉川’等等的名字,但不管怎样,比武藏野这条多摩川更美的河流,哪里还能找得出呢?正如首都东京和郊外连接的地方一样,这条河流与平坦的田地和低矮的树林连接的地方那种趣味,真是包含着无穷的意义。
“再考虑一下东边那一片平地吧。这里由于特别开阔,水田很多。地平线略微低一些,因此似乎是不算在内的,但它终究还是武藏野的范围。从龟井户的金丝崛附近开始,到木下川一带为止,水田、树林和茅屋相映成趣的情景,都说明了它是武藏野的一部分。尤其是富士山的景色更能清楚地证明这一点:只有从这里眺望富士,它才能显得如此的崇高,就仿佛我们站在逗子的羊肠小道上眺望它时一样。筑波的景色也能说明这一点;只有从这里眺望筑波,它才能显得如此的低远,使人感觉到这正是位于关八州的一个角落里的武藏野的气息。
“可是,在东京的南北两面,武藏野的领域却是非常狭小,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这原来是地势使然,同时因为这里有铁路通过,也就是说,‘东京’是以这条铁路线来贯穿武藏野而直接和其他范围接连的。无论如何,这是我的感觉。
“所以,我对武藏的范围是这样看法的:首先,从杂司谷开始划一条线,它通过板桥的中仙道的西侧,直达川越的附近,把你在第一章中所说的入间郡包括在内,最后又弯到甲武线的立川车站为止。在这个范围以内,像所泽、田无等车站,是多么妙趣无穷呀……尤其是在夏天,四周都变成深绿色的时候。从立川开始,以多摩川为界,一直下来到达上丸附近。八王子是绝对不能划入武藏野范围内的。从丸子又回到下目黑,在这个范围里,布田、登户、二子等地又是多么妙趣无穷呀。以上说的是西半边。
“东半边则从龟井户附近开始,经过小松川,再从木下川绕过崛切,一直来到千住附近为止。对这个范围如果有异议,那就取消也可以。不过它确实也具有一种和武藏野并无不同的趣味,这一点已在上面奉告了——。”
八
我对上述意见毫无异议。尤其是对提出东京郊区来作为写作的题材这一点,更是非常同意,而且自己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把东京郊区作为“武藏野”的一部分,听来也许有些新颖,实际上倒并不奇怪,正如一个人在描绘大海时把浪花所冲刷的海滩也描绘进去是一样的。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打算留在以后再说,现在先来继续谈谈我们在小金井堤上的散步,首先是讲一下现在的武藏野的河流。
第一是多摩川,第二是隅田川,我想充分地描写的当然是这两条河流;但这些也放在以后再说,现在只谈一谈流过武藏野的那些河流。
小金井的河流,就是其中的一例。它们在东京近郊流过千驮谷、代代木、角笞诸村之间,然后经由新宿而注入四谷的上游。自井头池、善福池流来的水是注入神田的,有流过目黑附近而注入品海的,有经过涩谷一带而止于金山的。此外,也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小渠细流。如果这些小河是在别的地方,也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妙处,但在武藏野,它们却不管平地高岗,绕过森林,横贯旷野,忽隐忽现,迂回曲折(除了小金井以外),不论春夏秋冬,都各自有其妙处而使人神往。我也许是因为生长在多山的地方,自小看惯了那些水色透明的大河吧,在开始接触到武藏野的河流时,看到除了多摩川以外都是混浊的,因而很有些不快的感觉;但等到渐渐地习惯之后,却又觉得倒还是这种略带一些混浊的流水,对平原的景色最为合适。
记得在四五年前,有一次我和那位朋友在夏天的夜晚到近邻去散步。月白风清,原野和树林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白纱似的,真是一个难以形容的良夜。这是晚上八点钟左右,我们在神田水渠上游的一座桥上走过。那里聚集了四五个农民,凭着桥栏说说笑笑的,还唱着歌。其中还有一位老爷爷,也不时地跟小伙子们一起谈着,唱着。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这些光景朦朦胧胧地被勾划在一个椭圆形里面,真像是一节田园诗一样。我们也走进了这一幅图画,和那些人一样倚着栏杆,欣赏着这一轮明月。但见它映在静静地流着的水面上,显得分外晶莹。飞虫擦过水面,掀起了微微的涟漪,一时给月影也添上了一条条细小的皱纹。从树林里弯弯曲曲地流出来的小溪,在树林之间绕了一个半圆形,又隐没在树林里了。被树梢击碎了的月光投射在微暗的小溪上面,闪闪地发亮。在离水面四五尺处,水蒸气形成了一片薄薄的烟雾。
在收获萝卜的季节里到近郊去散步,到处可以看到农民们在这些细流边洗着萝卜上的污泥。
九
即使不谈道玄坂,也不谈白金,单说东京那些街道的尽头处吧,这里有的接连着甲州街道,有的通向青梅道、中原道或是世田谷街道。这些地方突入郊外的林地田圃,说不上是街道还是驿站,在一种生活和一种自然的结合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光景——我每当描写到这种地方时,就会诗兴大发,这不是也有些奇妙吗?为什么这种地方就会引起我们的感触呢?我可以很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种郊区的光景可以给人一种感觉:它是所谓社会的一幅缩图。换句话说,那些屋檐下面仿佛隐藏着两三个小故事,有使人深深悲切的故事,也有令人捧腹的故事;正就是这种故事,可以使不论乡下人或是城里人,都受到感动。如果要更进一步来指出这些地方的特点,那就是,都会生活的残余和农村生活的余波在这里交混起来,徐缓地相互卷在一起了。
看吧,那边蹲着一条一只眼睛的狗,只要人们叫得出它的名字的地方,就属于这个郊区的范围以内。
看吧,那边是一家小小的饭馆,纸门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只听见她在大声地叫喊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屋外已经沉浸在黄昏的瞑中,飘浮着一种说不上是烟火还是泥土的气息。两三辆大车正打这里经过,咕噜咕噜的空车声,忽儿低下去,忽儿又高起来。
看吧,在那铁匠铺的门前站着两匹驮马,在它们的黑影旁边有两三个男人,正在悄悄地谈着什么话。铁砧上放着烧得通红的马蹄铁,火花冲破了黄昏的黑暗,几乎一直飞到大路中央。正在说话的人们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起来。月亮已经升到了这一排家屋后面那些高大的橡树梢头,把对面那一排屋顶染得一片雪白。
煤油灯冒着黑色的油烟,几十个乡下人和城里人在跑来跑去,叫喊着。这里那里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这是一个小小的菜市,小小的买卖场所。
这里大部分人家太阳一落山就上床了。可是也有一些直到深夜两点钟铺面房的纸门上还映着灯光的人家。理发店的后面是农民的住家,耕牛的哞哞声连大路上也听得见。酒店隔壁是卖豆豉的老爷爷的住家。他每天一清早就拖着“豆豉呀——豆豉呀——”沙哑的叫卖声向市区走去。夏天的夜短,不一会儿就天亮了,这时候,货车就开始在这里通过,咕噜咕噜、咯哒咯哒的声音延续不绝。一到九、十点钟,蝉儿在路上看得见的大树梢头叫起来,于是天气也渐渐地热起来了。尘埃从马蹄、车轮下掀起来,在空中飞舞着。一簇簇的苍蝇掠过大路,从这一家飞到那一家,从这匹马身上飞到那匹马身上。
不久,远远地可以听到钟声当当地打了十二下,这时候,空中就响彻了从都市那边传来的汽笛声。
(金福译)
难忘的人们
过了多摩川的双桥,不多远有个叫沟口的驿站,大街的半道上有个旅店叫龟屋。正是三月初的时候,这一天,陡然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劲吹,原就冷清的这个小镇,变得更加阴郁萧索,呈现出一派冷天的景象。昨天下的雪尚未化尽。从高高低低的草房顶的南房檐淌下来的水滴,被风吹得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连积在草鞋踩过的脚印里的泥水,都皱起了带有寒意的波纹。才刚刚日落,差不多的店铺就都关了门。这个昏暗中的一条街小镇,已是静悄悄的了。龟屋究竟是旅店,从拉门射出了明晃晃的灯光,但今天晚上似乎客人寥寥无几,里面也很静,只不时地传出用粗烟袋的烟袋锅敲打火盆沿儿的声音。
突然,拉门被一下拉开,一个男人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偎依着长火盆、一心不二地正在盘算着什么的店主人吓了一跳,没等他朝这边看一眼,在这宽大的泥土地的房间里,来人迈三大步便来到店主人的鼻子尖前。来的这男人差两三岁不到三十的样子,身穿西装,脚上是绑腿草鞋,头上戴顶鸭舌帽,右手拎着布伞,左腋下挟着个小手提包。
“我想在这儿打扰一夜!”
店主人举目打量了一下来客的装束,一句话也没说。这时。里头传来拍手的声音。
“六号拍手呢!”
店主人吼了一嗓子。
“您从哪来?”
店主人照旧偎依着火盆问道。客人耸了耸肩,又皱了皱眉头,但跟着嘴角上便挂起笑意。
“我吗?我从东京来。”
“那么您到哪去?”
“到八王子去。”
客人一面回答着,一面坐了下来,开始解绑腿的绳带。
“先生,由东京去八王子,这路走的别扭呀!”
店主人好像感到可疑似的,这才注意地看了看客人的样子,那嘴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客人马上察觉到了。
“不,我是从东京来,不过不是今天才从东京来的,今天很晚才又从川崎动身来的,所以到得这么晚。——给我端点热水来!”
“还不快拿热水来!——哎,挨冻了吧?八王子那边还要冷呀。”
主人的话里虽说带出点亲热的口气来,但那神情是冷冰冰的。他有六十来岁,发胖的身上穿着絮很厚棉花的日本马褂,所以,肩上边就是胖胖的脑袋,看不见脖子。是张带福相的宽脸,耷拉着眼角,透出不爱说话的性情。但客人马上想到这是个正直的老爷子。
客人洗完了脚,没等擦完,店主人喊了声:“给让到七号房间去!”
说完,便不再对客人说什么客套,也没看一眼客人的背影。一只黑猫从厨房那边走过来,轻轻地爬上店主人那高膝头,卧下来团成一团,店主人似知似不知地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伸出右手去够烟口袋,用他那粗手指头开始搓烟。
“六号客人洗完澡,领七号客人去洗!”
膝头上的毛,被这一嗓子吓得连忙跳走了。
“混蛋!没跟你说呀!”
猫慌忙朝厨房那边跑去。
挂钟慢悠悠地敲了八下。
“老太太,吉藏困了吧,快把脚炉给他放进被窝里去,让他睡吧!怪可怜的。”
倒是店主人的声音里带着睡意,从厨房那边传来好像是老太太的声音。
“吉藏这不还在温习功课呢吗!”
“是吗?吉藏睡吧,明天早起点温习吧,老太太快把脚炉给他放好。”
“这就给他放进去。”
在厨房里,女佣人和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哧哧地笑着。
店房那边传来大声打哈欠的声音。
“他自己困了呀。”
一个约五十五六岁的矮小的老太太,一边往熏黑了的脚炉里填着火,一边咕哝着。
旅店的拉门被风吹得咯嗒咯嗒地响,接着便隐约地听见啪啦啪啦的潲雨声。
“把店的门窗拉上吧!”店主人嚷了一嗓子。咂咂嘴。
“又下起来了。”
自言自语似地咕哝着。的确不假,风已经很猛,雨也像要大下起来的样了。
虽说是初春,夹雨雪的寒风,整夜猛烈地吹过空旷的武藏野,在漆黑的沟口镇上空呼啸。
十二点钟过后,七号房间依然灯火通明。在龟屋还醒着的人,只有在这房间中央对面谈话的两位客人,屋外风雨交加,木板套窗响声不绝于耳。
“照这样子,明天你走不了哇!”
一位看着对方的脸说道。这人是六号的客人。
“嗯,并没什么要紧事儿,明天再在这儿呆一天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