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然是写的俄罗斯的原野,但我们武藏野秋天以至冬初时的景象,大致上也是如此。武藏野绝对没有光秃秃的山丘,但它也像大海里的波浪那样有着高低起伏。它外表上虽然也像是一片平原,但实际上倒不如说它是一片有着低洼的溪谷的高地更适当一些。这种溪谷的尽下边一般都是水田,旱田则主要都在高地上。高地又可以区划成为树林和旱田等等,而所谓原野,也就是指的这些旱田,至于树林,也没有一处是广达数里的,不,恐怕连一里宽的树林也是没有的。同时,那种一望数里、连绵不断的旱田也是没有的。大致的情形是,在一座树林的周围都是旱田,在一顷旱田的三面又都是树林,而那些农家就散在其间,把它分割开来。这也就是说,原野啦,树林啦,都是杂乱地互相交错着的。一个人刚才觉得已经走进树林,立刻又会发现已经到了尽头而来到原野里了。这种情形事实上为武藏野赋予了一种特色;大自然就在这里,生活就在这里。它不同于北海道那种天然的原始大森林和大原野,而是有它独特的趣味的。
一到稻熟的时候,谷地里的水田就渐渐变成了金黄色。等到稻子割完,水田里可以看到那些树林的倒影时,萝卜田里也就繁茂起来。等到萝卜慢慢地拔完,这里那里的可以看到一处处小水洼或是细细的水流时,原野里的麦子又已经吐出青青的嫩苗了。也有些麦田的一端是随便地荒弃着,让那些乱草野菊在风中摇曳。那一片芦苇的尽头处也愈来愈高,和天际相接。踮起脚尖走上去一看,但见树林的尽头处直连着国境线日本古代行政区域,除首都外,全国分为六十多个“国”,国又分为郡。这里的国境线也就是指的这种区域之间的交界线。上的秩父诸峰;黑的山峦起伏着,一会儿耸出于地平线之上,一会儿又没入于地平线之下。那么,现在就到旱田里去看看呢,还是躺在麦田那边的萱草原上,借着一堆堆枯草避开凛冽的北风,面向南方承受着那微温的阳光,眺望一会儿田边的林木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闪光呢?再不然就一直向那通往树林的小路走去呢?我常常就这样犹豫着。感到困惑了吗?决不,因为我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纵横在武藏野的无论哪一条道路,都不会使我失望的。
五
曾经有一位朋友从乡下写信给我,其中有一节这样说:“前些日子我独自在满是萱草的原野上漫步沉思,想起从几百年前的古代开始,有多少人曾经同样地在这纵横贯通的十几条小径上漫步,低吟着‘朝露之清爽可爱兮,晚霞亦明媚而动人’的赞歌;互相憎恨的人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径独自前行,相好的人则在同一条小路上携手同归。”在那种原野的小径上漫步也许是可能引起这种诗意的想像的,但武藏野的小径却又和这不同。在这里就有这种事情:满以为走这条路可以遇到希望见面的人,可又偏偏不相逢;满以为走那条路可以避开不希望见面的人,可又偏偏会在树林的转角上碰个照面。这里,凡是可以称之为路的,都是左弯右转,穿过树林,横过原野,有的看来直得像条铁路一样,但实际上都是迂回曲折,有时甚至有从东边出发走了半天仍旧回到了东边的事情。那些道路忽儿隐藏在树林里,山谷里,忽儿又出现在原野上,忽儿又没入树林里,像普通平原上那样在这一条路上可以看到另一条路上的人影的事情,在武藏野是不常有的。像武藏野那样富有诗意的小路,真是在别处的原野里所想像不到的。
在武藏野散步不必担心会迷失路途。在任何一条道路上信步走去,到处都有着值得你看,值得你听,或是值得你感动的事物。只有在这千百条纵横贯通的小径上漫步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到武藏野的美。不论是春、夏、秋、冬,或是清晨、白昼、傍晚、深夜,不论是在月下、雪中、风前,或是在下雾、结霜、飘雨以至秋雨绵绵的时候,只要在这些小路上茫然前行,随意地左转右弯,那么,到处都有着足以给我们满足的事物。这实在是武藏野最大的特色吧,我深深地有着这样的感觉。在日本,除了武藏野以外,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呢?北海道的原野不必说了,就是在奈须野也没有这种地方,此外还有什么地方呢?树林和原野如此交织,生活和自然如此密切地结合,像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呢?事实上,武藏野所以会有这种具有特色的小路,原因也就在这里。
如果你走在一条小路上,忽然来到一处这条小路分成了三条的地方,那你也用不着困惑,只需把你的手杖直立在地上,然后把手松开,但看它倒向哪方,那你就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吧。这条路也许就会把你引导到一个小树林里去。如果这条路到了林中又分成两条,那你就试挑其中较小的一条走吧,它也许会把你领到一个奇妙的去处。可能那是树林深处的一块古老的坟地,一排四五个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面还有一块小小的空地,两旁尽是缬草花之类的野花。要是头顶上树梢头还有小鸟在歌唱,那更是你的幸福了。接着你不妨折回来试试左面的一条路。它会把你引导到树林的尽头,眼前忽然开朗,展现出一片空旷的原野。脚边是一片萱草在微风中轻摇软摆,野草的花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萱草的那边是田地,田地的那边是一丛丛茂密的矮树。从那矮树丛的顶上望过去,远远的是一片杉木小林,地平线上堆着淡淡的云彩,在它的笼罩下,隐约可以看见起伏不断的山峦。十月小阳春的日光带着些微暖意,令人舒畅的野风微微地吹着。如果顺着那一片萱草向下走,刚才看到的那一片空旷的景色就会渐渐地隐没不见,这时候你就来到了那个小小的山谷里,并且出乎意料地发现在萱草和树林之间还隐藏着一些狭长的池塘。那水色是这样的清澄,明晰地倒映着飘浮在天空里的片片白云。水塘边上还残留着一些枯萎的芦苇。顺着水边的小径再走一会儿,前面的道路又分成了两条。右面是树林子,左面是斜坡。你多半是从斜坡向上走的吧。来到武藏野散步的人,总是喜欢捡更高更高的地方走去,以便找寻一处可以眺望得广阔一些的地方,可是要达到这个愿望却不容易。那种可以居高临下地远眺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这个念头还是及早放弃的好。
如果你因为有什么必要而想打听道路时,你就去问那些在田地中央劳动的农夫吧。要是那农夫是四十以上的人,你不妨就提高了嗓子向他请教,他大概也会吃惊地向你这边看着并且大声地回答你的。假定那是一位少女,那你就得走近一些,低声地向她请教;如果那是一位年轻小伙子,那你就得脱下帽子,态度放谦虚一些;他回答你时的声调也可能有些傲慢,但你可千万不能就此恼怒,因为那只是东京近郊的年轻小伙子们的习惯罢了。
依着他们指点你的方向往前走去,路又会分成两条。即使他们所指点的那条小径如此狭窄而使你感到有些疑虑,但还是沿着这条路走吧,你很可能突然就来到一个农家的院子里。“那可真是奇怪啦,”——你也用不着这样惊讶。这时候,你就向这个农家的主人问一声吧。他大概就会这样冷冷地回答你:“出了大门就是道路啦!”走出农家的大门,果真就是一条仿佛认得的道路,不错,这是一条捷径,你禁不住就会露出微笑来。这时候,你才真正体会到应该向指点你的人表示感谢哩。
这是一条笔直的林间小路。可能一连半公里光景两旁的树木都已满是黄叶。在这条小径上独自静静地走着,那是多么愉快啊!夕阳的余晖鲜明地照射在右面的树梢头,四周一片寂静,只是不时听见叶子落下来的声音。前前后后,不见一个人影,一路上不会遇见任何人。如果那是树叶落尽的时节,那小径也就被埋没在落叶下面,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向前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树林深处,树梢犹如一个个纤细的针尖似的指向着天空。这种时候更不容易遇见人,更寂寞了。只有自己踩着落叶时发出清脆的脚步声,不时地有一只雉鸠拍着翅膀吃惊地飞开去,使你感到惊异不止。
如果沿着原路回去,那就有些愚蠢了。即使迷失了路途,也还是在武藏野的范围以内啊。虽说时间也许晚了,但也用不着困惑。要回去,只需大致上确定一个方向,选一条别的道路,随便地漫步而行,那就最妙不过了。这样,可能就会在无意之中欣赏到落日的美景。太阳藏在富士山背后,将落而还没有全落。富士山的山腰里聚集着染成了黄金色的云彩,眼看着它不断地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顶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峦连绵不绝,远远地迤逦北去,最后又隐没在暗淡的云彩中。
夕阳西沉,原野上吹起了强烈的风,树林在呼啸。武藏野的薄暮,寒意彻骨。这时候,你就可以加快脚步了,再回头时,想不到新月已经爬上了枯林的树梢,放射着瑟瑟的寒光。风仿佛要把月亮从树梢上吹落下来似的。突然,你已来到旷野里了。这时候,你大概就会想起那名句来:
暮霭笼罩着群山,
黄昏的原野里,
秋草暗淡。日本歌人与谢芜村(1716-1783)的诗句。
六
这已是三年前的夏天的事情了。我和一个友人出了市内的寓所,从三崎町车站搭车到境站下车,一直向北步行半公里光景,前面是一座名叫樱桥的小桥。走过小桥就是一家小茶馆,那里的老板娘看到我们,就问道:“这时候,上这儿来干什么啊?”
我和朋友相互看了一眼,笑着答道:“散步啊,随便玩玩就是了。”老板娘还以为我们是骗她哩,笑着问我们说:“樱花是在春天开放的啊,这也不知道吗?”我把夏天在郊外散步是多么有趣的事尽量用老板娘也能懂得的话来说给她听,可是没有用处,她只说了一句“东京人真悠闲”就算啦。我们一面擦汗,一面吃着老板娘为我们削好了皮的甜瓜。茶馆侧面流着一泓一尺来宽的小溪,我们用这水洗着脸,就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这条小溪里的水似乎是利用小金井的水引过来的,清澄的溪水在青草之间潺潺地流着,给人一种心神舒畅的感觉。小鸟飞到这里停下来,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想用这里的溪水来润一润它们的歌喉。可是,老板娘对这些都没有感觉,只知道朝朝暮蓦地用这溪水洗刷着她的锅瓢碗盏。
走出茶馆,我们在小金井堤上向着小溪的上流慢慢地走着。啊,那天的散步是多么的愉快啊!不错,小金井是以樱花着名的,因此,盛夏时节在这堤上悠悠然地散步,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有些傻;可是,也只有那些不懂得武藏野夏天的阳光的人,才会说这种话。
天空里涌现出蒸热的云层,重重叠叠,云上面还有云;云块和云块之间的空隙里,可以望到高高的苍穹。云块和苍空接连处的边缘上,镶着一线既不像白银,又不像白雪的难以形容的颜色,它是多么轻淡,纯白而又透明。从这里看蔚蓝的天空也就显得更是深远了。但单是这一些,还不能说是夏天的景象。在云块和云块之间,还迷漫着一种仿佛是混浊的烟霞似的东西,使整个天空显得参差不齐,错综复杂,变幻莫测,动荡不已。劈开云层射下来的光线和从云层里放射出来的阴翳,这里那里的交叉着,空中的什么地方蕴含着一股磅礴的气势。林木,树梢,以至草叶的末梢,一切都溶化在光和热里,懒洋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醉醺醺的。树林的一角犹如笔直地被劈开了似的,从那儿看得见一片广阔的平原。旷野里,只见游丝飘飘上升,看一会儿,眼睛就花了。
我们擦着汗,忽儿仰面望望天空,忽儿回头窥探一下树林深处,忽儿又眺望一下林木和天空接连的地方,喘着气在堤上寻路前行。受不住了吗?哪里!我们只感到身体非常健康。在这三里的长堤上,几乎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难得从农家的院子里,或是从草丛中,会突然走出一只狗来,它惊讶地向我们看看,打了一个呵欠,于是又躲起来了。靠近树林的边缘处,雄鸡高高地拍着翅膀,它那喔喔的啼声,在米仓的墙壁、杉木、树林以及灌木丛的包围中,听来非常响亮。堤岸上,也有着一簇簇的鸡群,在樱花树下嬉戏着。顺着那条笔直的流水向上游望去,远远地看见那源头处仿佛撒上了一片银色的粉末似的,渐渐地消失在阴影中了。这条小河流到我们附近时,河水又闪闪地放着光亮,箭也似的直奔而下。我们站在一座桥上,把这条河流的源头和下游做着比较,只见随着光线的忽明忽暗,河水也起着妙趣无穷的变化,水面上突然地显得阴暗了,原来天空里的云彩也和流水一样飞驰而来,转瞬之间已经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它稍稍地停留一下,又很快地向横里散开去了。不一会儿,水面上又发出了炫目的光亮,两岸的树林,堤上的樱树,犹如雨后的青草一般,放出了鲜绿的光彩。桥下面,流水的声音真是优美得无法比拟,它既不像激流在拍打着两岸,也不像浅滩上的潮声。这是水量很大的河水在通过两壁尽是粘土质的深沟时,由于互相击撞、互相糅合而自然地发出来的声音,它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让我们唱一支边塞的民歌,
来配合这优美的水声;
或者就用这支歌曲,
来歌颂夏天的中午。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所作《泉》中的一节。
我想起了这样一节诗句,简直还想四下里打量一下,有没有一位72岁的老翁带着一个孩子坐在樱树下哩。还有那些零零落落坐落在这条流水两旁的农家,我感到住在里面的人们是多么幸福啊。当然,戴着草帽、拿着手杖在这堤岸上散步的我们,也是幸福的。
七
当时和我一起在小金井的堤岸上散步的朋友,现在已经到地方上去当审判官了;他在读过我上述的笔记以后写了一封信给我。为了方便起见,我感到有必要在这里引用一下:
“武藏野并不就是俗称关八州又名关东八州(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常陆、上野、下野),相当于现在的关东地方,包括东京都和神奈川、埼玉、群马、枥木、茨城、千叶六县。的原野,也不是道灌遇雨时以棠棣之花来代替雨伞传说日本室町时代中期的武将、和歌诗人太田道灌(1432-1486)在金泽山(在今东京湾附近),打猎时,遇到骤雨,他向那里的村女借棠棣之花来充作雨伞。的有历史意义的原野。我对武藏野有着我自己规定的一个界限。这正如国境或是其村境的界限往往是用山脉啦、河流啦、古迹啦,或是其他种种东西来规定一样,我对武藏野的界限,是从下列各方面来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