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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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国木田独步(1)

国木田独步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作家。一八九二年于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中途辍学,其后从事新闻记者工作。主要作品有小说《源叔父》、《牛肉与马铃薯》;诗集《独步吟》和散文《武藏野》等。

武藏野

我曾经在一册文政日本仁孝天皇时代的年号(1818-1829)。年间出版的地图集里看到这样的记载:“武藏野之遗迹,今只能在入间郡约略见之。”同一本地图集里又说:入间郡之“小手指原久米川一带为古战场所在。据《太平记》日本14世纪的军旅笔记,记载南北朝时期(1336-1392)五十余年的战争故事。所载:元弘日本后醍醐天皇时代的年号(1331-1334)。三年五月十一日,源氏与平氏14世纪时日本两个争夺政权的强大封建主。战于小手指原,一日之内交锋达三十余次。日暮,平氏退三里,倚久米川布阵,翌晨,源氏进逼,破平氏阵于此。”我心里在想,仅存的武藏野遗迹,莫非就在这一片古战场附近?因此很想到那里去看看;至于一直迟迟未去,事实上是因为心里还在怀疑:现在这个地方是否还是那个样子。无论如何,即使这一片只能根据前人的图画和诗歌来想像的武藏野现在已经成了遗迹,但抱有想去看一看的愿望的,恐怕也不只我一个人吧?那时候的武藏野,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了啦?我想为自己详细解答这一问题,这个念头事实上在一年之前就已有了,不过今天更感到急切啦。

我是否能以自己的力量来达到这一愿望呢?我不说不能。正因为相信这件事并不容易,我对今天的武藏野就愈发感兴趣。我相信,和我有同感的人恐怕也不少。

几句序言道过,现在,为了满足我一小部分的宿愿,就让我来描述一下自秋至冬这一时期我的见闻和感受吧。首先,我给自己的疑问所下的一个答案是:今天的武藏野,其美丽的程度,并不下于古代的武藏野。不用说,如果我能亲眼见到古代的武藏野,它一定美丽得超乎我的想像;现在我所看到的武藏野也是如此之美,以致使我感动得非夸张地来写下自己的答案不可。我对武藏野用了一个“美”字,实际上,与其说“美”,倒不如说“诗趣”更来得恰当。

由于我手头没有足够的材料,这里就让我拿自己的日记来做依据吧。自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的初秋至翌年的初春,我住在涩谷村一间小小的茅舍里。我想写武藏野的愿望正是那时候开始的,而仅限于写秋冬之间的事情,其原因也就在此。

“9月7日:昨今两日,南风劲强;云层忽开忽闭。细雨忽降忽止。日光偶尔透过云隙,倏忽间树林亦闪闪发光。”

这就是今天武藏野的初秋。树林子绿油油的,虽然还是夏天的打扮,但天空却已不是夏天的模样。乌云随着南风飞驰,武藏野的天空低低的,不时地洒着雨滴。在晴朗的时刻,带着水气的阳光沐浴着那边的树林,照亮着这边的小树丛。我常常这样想:如果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看一看武藏野,那将是多么的美啊!雨天之后,我又在九日的日记里写道“强风使秋声遍野,浮云亦变幻不定。”这时候正好接连都是这种天气,天空和原野不断地变化着,阳光虽然还像夏天,但云色和风声,却已经像是秋天了。我对此真是感到趣味无穷。

现在,就把我从秋初至冬末的日记排列出来,看看这一时期千变万化的武藏野景色:

“9月19日:早晨。天阴,风止,雾冷,露寒,虫声唧唧,天地仿佛尚未醒来。

“同月21日:秋空一碧如洗,树叶光耀如火。”

“10月19日:月色明,林影黑。

“同月25日:早晨重雾,午后放晴,入晚月光见于云隙。晓雾未散时出门,漫步于原野,徘徊于林中。

“同月26日:午后赴树林深处小坐,四顾,倾听,凝视,默思。

“11月4日:天高气爽。薄暮,独自迎风立于原野。天外富士,近在目前;地平线上群山围绕,宛如一条黑链。星光点点,暮色渐近,林影渐远。

“同月18日:踏月散步,青烟漫大地,林中月光碎。

“同月19日:天朗气清,露水寒。绿树稀疏,黄叶满目,枝头小鸟噪鸣。信步漫游近郊,一路人影绝迹。独自漫步,默思低吟。

“同月22日:深夜,林中风声急。水声滴嗒,但大雨似已止息。

“同月23日:一夜风雨,遍地树叶。田禾收割已尽,满眼冬枯景象,倍觉凄凉。

“同月24日:树叶尚未脱尽。眺望远山。满怀悲戚。

“同月26日,夜十时;户外风狂雨急,檐前滴水相应。竟日间烟雾迷蒙,山野林木,如入无尽之梦境。午后,携犬出游。步入林中默坐,犬亦小眠。林间小溪迂回出没,落叶飘浮,逐波而下。秋雨时断时续,雨滴洒入林中,枯叶上水声滴嗒,分外寂寥。

“同月27日:昨晚一夜风雨,今晨意外放晴。红日高升。登屋后小丘,遥望富士山一片雪白,耸立于群山之上。风清气澄。

“盖已为初冬之晨矣!·

“田畦蓄水满溢,林影倒悬。

“12月2日:今晨霜白如雪,在朝阳中闪闪发光,美极!不久薄云渐聚,日光寒冷。

“同月22日:初雪。

“30年1月13日:深夜。风止,林寂,飞雪时断时续。掌灯探身窗外,雪花在灯影中飞舞。噫,武藏野默无声息!侧耳倾听,似有风声自远处林中传来。真乃风声耶?

“同月14日:今晨大雪。葡萄棚倒塌。入夜,远处树梢沙沙作响。隐约可闻。噫,此即冬夜呼啸于武藏野森林中之寒风乎!雪融,檐水滴嗒有声。

“同月20日:晓色美妙。晴空无云。地上霜柱,闪烁烁如白银。枝头嫩芽苞发如针,小鸟婉转噪鸣。

“2月8日:梅花初放。月色渐美。

“3月13日:夜十二时,月斜风急,密云满布,林中风涛怒鸣。

“同月21日:夜十一时,屋外风声忽近忽远。早春袭来。寒冬敛迹。

昔日的武藏野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萱草原,景色优美无比一直受到人们的颂赞,相传不绝。可是,今天的武藏野则已变成一片森林。甚至可以说,森林就是武藏野的特色。讲到树木,这里主要是类。这种树木在冬天叶子就全部脱落,一到春天,又发出青翠欲滴的嫩芽来。这种变化,在秩父岭以东十几里的范围内,完全是一样的。通过春、夏、秋、冬、每逢霞、雨、月、风、雾、秋雨、白雪,时而绿荫,时而红叶,呈现着各种各样的景色,其变幻之妙,实非住在东北或西部地方的人们所能理解。原来,日本人对这一类落叶林木的美,过去似乎是不太懂得的。在日本的文学以及美术中,也没有见过像“林深处听秋雨”这一类描写。像我这样一个出生在西部地方的人,自从少年时来到东京上学,到现在虽然已经也有十年了,但能够理解到这种落叶林木的美,却还是最近的事情,而且也还是受了下列这一段文章的启发:

“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桦树林里。从早晨起就下细雨,又常常射出温暖的阳光;这是阴晴不定的天气。天空有时弥漫着轻柔的白云,有时有几处地方忽然暂时开朗,在拨开的云头后面露出青天来,明亮而可爱,好像一只美丽的眼睛。我坐着,向周围眺望,倾听。树叶在我头上轻轻地喧噪;仅由这种喧噪声,也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这不是春天的愉快而欢乐的战栗声,也不是夏天的柔和的私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也不是晚秋的羞怯而冷淡的喋喋声,而是一种不易听清楚的、沉沉欲睡的细语声。微风轻轻地在树梢上吹过。被雨淋湿的树林的内部,由于日照或云遮而不断地变化;有时全部光明,仿佛突然一切都微笑了;不很繁茂的白桦树的细干突然蒙上了白绸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树叶突然发出斑斓的纯金色的光辉,高而繁茂的凤尾草的优美的茎,无限制地交互错综地显示在你眼前,它们已经染上秋色,好像过熟的葡萄的色彩;有时四周一切忽然又都变成淡蓝色:鲜艳的色彩忽然消失了,白桦树都显出白色,全无光彩地站着,这白色就同还没有被冬日的寒光照临过的、新降的雪一样;于是极细的雨偷偷地、狡狯地开始在树林里撒布下来,发出潇潇的声响。白桦树上的叶子虽然已经显着地苍白起来了,还差不多全是绿色的;只有某些地方,长着一张全红的或全金的嫩叶,太阳光突然穿过了新近由明亮的雨洗净的细枝的密网而溜进来,斑斓地发光,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这张嫩叶在日光中鲜明的闪耀。”这一段借用了丰子恺译的《猎人笔记》第303-304页的译文。

以上是二叶亭四迷二叶亭四迷(1863-1908),日本最早介绍俄罗斯文学的翻译家。翻译的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幽会》中开头的一段,我之所以能够懂得这种落叶林木的妙趣,大部分是得力于这篇绝妙的叙景文的笔法。虽然那只是俄国的景色,写的也是桦树,而武藏野的树林却是树,在植物学上属于完全不同的类目,但在落叶林这一点上,两者是相同的。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武藏野的森林中不是树而是松树或其他树木,那色彩就不会有这样的变化,因而显得非常平凡,也就没什么珍贵了吧。

正因为是树,所以叶子才会发黄:正因为叶子会发黄,所以才会有落叶。秋雨霏霏,疾风飒飒。一阵狂风掠过,小丘上千万片树叶迎空飞舞,犹如一群群小鸟似的,一直向远处飞去。等到树叶落尽,绵亘数十里的森林,一下子都变得光秃秃的;冬天的苍穹高高地罩在上面,武藏野堕入了一片沉寂。空气也更清爽了。来自远处的声音也能清楚地听见。我在十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曾记述道:“赴树林深处小坐,四顾,倾听,凝视,默思。”而在屠格涅夫的《幽会》中,也同样有着“我坐着,向周围眺望,倾听”的描述。这种侧耳倾听,是多么适合于武藏野自秋末至冬初时的气氛啊。秋天,声音发自林中;冬天,声音来自树林外的远方。

鸟儿拍着翅膀的声音和鸣啭的声音。风的私语、低鸣、呼啸和咆哮声。群集在树林深处、草丛下面的秋虫的唧唧声。满载的或是空的运货车绕过树林、走下山坡或是横过小路时的声音;还有马蹄踩得落叶四散的声音,这可能是骑兵演习中的侦察兵在附近走过,再不然就是外国人夫妇乘马出游经过这里。正在高声谈论着什么的村人们走过这里,那嘶哑的语声跟着也渐渐远去。一会儿又是什么女人的脚步声,她凄然一身,寂寞地急步前行。有从远处传来的炮声,也有邻近的林子里突然响起来的枪声。我有一次曾携犬来到附近的树林里,坐在树墩子上读着书,突然听到树林深处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睡在脚边的狗也尖起耳朵向那边注视着。但就是这么一声。大概是栗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吧,武藏野的栗树也很多哩。每当秋雨潺潺的时候,真是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幽静的了。山村秋雨——这素来就是我国和歌由五、七、五、七、七共五句计三十一个字组成的日本诗。中的题材。在广阔无边的原野里,秋雨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它悄悄地穿过森林,树丛,扫过田野,又越过树林,声音是那么低幽,又是那么昂扬,这种温柔和令人怀念的声音,实在是武藏野秋雨的特色吧。我也曾在北海道的树林深处遇到过秋雨,那是在人烟绝迹的大森林里,气魄当然更为雄壮。但是,像武藏野的秋雨那样,仿佛在低声私语而令人不胜缅怀的情趣却是没有的。

试在仲秋以至冬初之间访问一下中野一带或是涩谷、世田谷、小金井等处的树林子,在那里小坐片刻,恢复一下散步的疲劳吧。

那些声音忽起忽止,渐近渐远,即使没有风,头顶上一片片落叶飘下来也会发出低微的声音。如果连这种声音也没有时,你也会深深地感觉到大自然的那种肃静,和永久不息的呼吸的吧。我在日记里屡次写到武藏野的隆冬,在星斗满天的深夜里,那种连星星都能被它吹落下来的狂风扫过森林时的声音。风的声音可以把人的思想带到老远老远去。我听着这种强烈的、忽近忽远的风声,也就想到了亘古及今武藏野的生活。

在熊谷直好熊谷直好(1782-1862),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和歌作者。的和歌中就有着这样的句子:

万叶萧萧彻夜听,

微风潜度几曾停。

我对山村生活虽然也有所体会,但对这首诗能有更深的感受,那确实还是冬天在武藏野村居住时的事情。

坐在林中,日光使人感到最美的是从春末以至夏初的时候;我不准备在这里写了。现在,只是在说一下黄叶的季节。在半黄半绿的林中散步,从树梢之间的缝隙中可以望见澄碧的天空。随着树叶在风中摇动,射进林子里来的太阳光也斑斑点点地撒在树叶上。这种美,真是不能以言语来形容的。像日光啦,礁冰啦,都可以算得是名闻天下的胜地;可是,武藏野在夕阳西下之际,那原野上广阔的森林被染得通红,犹如一片火海一般;这种美,难道不是也有它独特之处吗?如果能登高极目,把这种奇观尽收眼底,那当然是再好没有;但即使不能这样做也没有关系,好在原野上的景色比较单纯,人们也不难从看到的一部分来想像那整个无限美好的光景,在这样默想时,如果再面对夕阳尽可能踏着黄叶漫步前行,那是多么的有趣啊!一出树林,也就来到原野上了。

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我曾写道:“漫步于原野,徘徊于林中。”十一月四日我又这样写道:“薄暮,独自迎风立于原野。”现在,让我再来用几句屠格涅夫的话:

“我站了一会儿,拾起了那束矢车菊,走出林子,到了旷野里。太阳低低地挂在苍白而明亮的天空中,它的光线也似乎苍白而发冷了:它们没有光辉,它们散布着一种平静的、像水一般的光。离开黄昏不过半个钟头了,但是晚霞稀少得很。一阵阵的风通过了黄色的、干燥的谷物残株,迅速地向我吹来;卷曲的小树叶在这些残株面前匆忙地飞舞起来,经过它们,穿过道路,沿着林端飞去;树林的一面像墙壁一般向着旷野,全部震颤着又闪耀着,小小的光点非常清楚,却不耀目;在发红的植物上,在小草上,在稻草上,到处都有秋蜘蛛的无数的丝闪烁着,波动着。我站定了……我觉得悲哀;通过了凋零的自然景物的虽然新鲜却不愉快的微笑;似乎有不远的冬天的凄凉的恐怖偷偷地逼近来了。一只小心的乌鸦,高高地在我头上用翅膀沉重而剧烈地划破了空气飞过去,它转过头来,向我斜看一眼,向上翱翔,断断续续地叫着,隐没在树林后面了;大群的鸽子从打谷场敏捷地飞来,突然盘成圆柱形,迅速散落在田野中——这是秋天的特征!有人在光秃秃的小丘旁边经过,空马车大声地响着……”这一段借用了丰子恺译的《猎人笔记》第313页的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