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公元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他年轻时期,不但诗文学习韩愈,更像这位前辈硕儒一样激烈地排老辟佛,曾经作《本论》三篇,对佛教大为诋毁攻击。然而,中年以后,这一代文宗、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却发生了“信仰危机”,最终被禅的神奇所折服,成为了一位虔诚的佛门弟子——六一居士。
他,一代硕儒,何以归入禅门?
首先打动他的,是禅师们的风采。庆历年间,他第二次被贬出京城,在安徽,他不止一次听说临济宗高僧浮山法远慧眼通天,禅法深不可测。于是,他专程来到舒州,要亲自看一看,法远的禅法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欧阳修一行登上浮山,来与法远禅师相会。山门之内,果然是一派清新世界。抬眼望,山色空明,满目碧染;转回首,古树参天,绿荫匝地。凉荫里。一石桌,四石凳,二棋士,战正酣。
欧阳修是历史上罕见的大才子,苏东坡说他“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外,他还下得一手好棋。现在,见人家神仙一般悠闲自在地坐在棋盘旁,他不禁灵机一动,请法远禅师就棋理阐述佛法。
大白天,当然没有什么星星。聪慧异常的欧阳修知道法远禅师是在说棋。他低头观看,果然在左上角星位上发现了妙手,能够在对方的太空之中活出一个肥角来。棋局终了,双方竟然下成了围棋中罕见的平局。
法远禅师正色说:“佛法大事,岂能草草?”于是,令唯那立刻击鼓,僧俗人众齐集法堂。法远禅师高升狮子座,就棋理开示佛法:
“若说修禅这件事,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一样,怎么说呢?敌手遇知音,当机不让。如果是推三让四,又一路互通,那只能算一般棋手。只懂得关门求活,不懂得夺角冲关,破局后徒自周折。所以说,肥角易得,瘦肚难守。过分思虑,犹豫再三,往往反而失策,分心旁骛,则会处处碰壁。”
欧阳修暗自惊叹:这老汉,句句不离棋理,却偏偏透露着滚滚禅机……
法远禅师锐利的目光捕捉住了听得入神的欧阳修,说道:“体夸国手,漫说神仙,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之时,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欧阳修大汗淋漓,头脑里一片空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他却又分明感到,似乎有一种天地洪荒、宇宙苍茫、混混沌沌、迷迷茫茫的疑团,在他的心灵深处萌生出来,渐渐湮灭了他的整个身心……
一片寂灭中,忽然有电光闪现;一片死寂里,突然有惊雷炸响:
“从来十九路,迷误几多人!”
是法远禅师,也只能是浮山法远!法远禅师扔下拂尘,跳下法座,扬长而去。
欧阳修万分震惊,嘴张得老大,半晌才合拢上。后来,临下山,他对陪同他前来的同僚说道:“修初疑禅悟为虚诞。今日见此老机缘,所得所造,非悟明于心地,安能有此妙旨哉!”
后来,他又结识了另一个奇僧——云门宗著名禅师圆通居讷。
禅宗云门一派,因其门风险峻,格调高古,所以,非上上根器的大智慧主人实难悟人。同样,反过来说,只要能够切入云门宗旨的禅僧,绝非泛泛之辈。因此,“云门天子”——文偃的子孙,大都是慧心如兰、满腹锦绣的高雅之士。云门下第五代,更是群英荟萃,众星闪烁。圆通居讷禅师,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是名士,却比名士更风雅,他未曾习儒,但比儒士还博学;其行也,宛若云沐清风,舟御流水;其止也,恰似危崖孤松,遗世独立……
当时,江南许多士大夫为圆通居讷的风度所倾倒,追随在他的左右。苏东坡的老爹、大儒苏洵,更是拜倒在了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圆通居讷座下,成为了居讷禅师的入室弟子。皇佑初年(公元1049年),欧阳修奉调回京,首先向宋仁宗推荐了圆通居讷禅师,于是,皇帝下诏,敬请居讷禅师晋京入宫说法,并住持皇家寺院静因寺。谁知,圆通居讷对这天大的荣耀根本不屑一顾,只是将自己的记室(书记,相当于文字秘书)——怀琏禅师打发到京城,敷衍了事。更令欧阳修意想不到的是,就是那个毫不起眼的怀琏禅师,在宫廷问答时,竟然也能妙语连珠,将深奥的禅法演绎得丰富多彩,使得仁宗皇帝心花怒放,对其青睐有加。禅宗之神奇,禅门之宏阔,禅海之深邃,由此可见一斑。
不知不觉中,情不自禁地,欧阳修步入了禅门: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一年,他去嵩山游览。大山更深处,绿树掩映里,一座小小禅寺静藏其中。他却去仆从,独自一人走进山门。庭院内,修竹满轩,霜清鸟啼,俨然一片净土。寺中,唯有一老僧在阅读佛经,对欧阳修的到来视而不见,对他的问话听而不闻。欧阳修对他的定力很是好奇,便静静地在老僧对面坐了下来。待到老僧诵完了一卷经书,欧阳修问他:在山里住了多久?老僧说:不记得了,只见山峰黄又绿。欧阳修又问:古代高僧面临死亡之时,为何皆能谈笑之间泊然而逝?老僧说:无它,定慧之力而已……欧阳修与老僧谈得极为投机,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膝盖生疼,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屈膝跪在了老僧面前……
嘉祐(公元1057年)之后,欧阳修仕途一帆风顺。官位不断升迁,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丞相)。然而,他向往的却是隐居生活,挥笔写道:
“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一老翁于五物之间,称六一居士。”
解语禅意:欧阳修曾身居高位,也经历了数次被贬,先后两妻亡故,但他“以风节自持”,宠辱不惊,物我皆忘,正是悟到禅的智慧心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于心寓之于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