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王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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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没有人可以杀死我,除了我自己

残阳如血,楚汉之争已经接近尾声。

尽管被刘邦的几十万大军团团围困,然而项羽还是率领他的子弟兵杀出了重围。当然,项羽军队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八百骑兵,只剩下了二十八骑。

当浑身浴血的项羽来到乌江边时,有一条船在那里等他。驾船的乌江亭长,大约是一位崇拜项羽的人,因此早早等在那里,一心要救项羽过江。

他对项羽说,现在整个乌江之上,只有臣这一只小船,请大王立即上船,汉军无论如何追不过江的。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数十万人,完全可以在那里再成就霸业。然而项羽却谢绝了亭长的好意。他只是请亭长把他心爱的战马带过江去,自己却和随扈亲兵全都下马步行,冲入重围,同前来追杀的汉军短兵相接。

彤云重得像要坠了下来,虽是清晨,却如黄昏般的阴暗。项羽转过身来,背对着江水,听着“吱呀吱呀”的欸乃声慢慢远去。被亭长那两个粗笨的儿子拼命拽住缰绳的乌骓暴躁的嘶叫着。

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严冬的北风迎面吹来,居然象是烫的,——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脉管里如野马般的乱冲乱撞。项羽使劲握住了腰间的佩剑,指尖一阵阵的刺痛。那是昨夜葬虞姬时扒土挖伤的——他拒绝部下的帮忙,也不肯用工具。

他好象又看到了虞姬在自己怀中慢慢阖上了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那幽怨的眼角缓缓流下,滴入自己手掌,冷得刺骨。

“君王意气尽,臣妾何聊生”他喃喃念着。

“堂堂西楚霸王,真的败给那些卑鄙的东西了吗?”

是啊,那些是什么人啊。

屠狗的,卖布的,勾大嫂的,管牢房的,帮别人哭丧的,当水贼的,耍嘴皮的,还有那个钻裤裆的······这些人,也只有那个好色粗鲁的刘邦,那个可以不要老婆孩子,不怕别人煮了他老爷子的无赖,才能收用。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后悔当年失去韩信。

可现在,就是这些自己平时从不会正眼瞧一下的猥猥琐琐的人,把他,这个楚国世胄,名将后代逼到了这乌江边上。面前,还有二十六骑。尽管人人遍体伤痕,简直象刚从血海里刚爬上来,可仍然个个在鞍上把腰挺得如手中长矛一般的笔直。一字排开,还是那股能让任何一位名帅宿将都做噩梦的雄壮气势。这种军队,怎么就输给了那些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呢?

起兵至今八年,身经七十馀战,所挡者破,所击者服,从未败北。这面“西楚霸王”的大旗,在天下纵横驰骋,令多少诸侯闻风丧胆。老天,一定是老天!一定老天嫉妒了,老天害怕了,老天与刘邦串通了来灭我!没有老天的帮忙,他刘邦能有这个能力吗?不是就在刚才吗,那道掀翻水泄不通的重重包围,在十万汉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黑色闪电,不正证明了自己的力量与当年巨鹿大战时相比,并未有丝毫的减弱吗?

可笑的汉将,居然连自己的一声叱咤都经不住,屁滚尿流辟易数里,直到现在被冲散的队伍还未集结好呢。他好象又感觉到了,乌骓腹上的肌肉在自己夹紧的双腿间如铅块般撞击那酣畅淋漓的快感。

由此想起了在荥阳,那个射杀我方几员大将的所谓神射手楼烦,被自己瞋目一喝吓得缩入壁垒宁愿被刘邦斩首也再不敢出来的熊样。

项羽摩娑着沉沉的铁戟,看着依旧迎风飘扬的“项”字青色大旗,微微笑了。

好,就让老天与刘家军队一起来吧!

猛然,项羽仰起头来,向着几乎压到鼻尖的满天乌云一阵狂笑。

暴风大起,江边干枯的芦荻纷乱。

项羽重瞳的虎目缓缓地依次扫过每一位战士。每位战士都更加用力挺起了胸,有几人草草包扎的伤口顿时裂开,热血汩汩涌出。但没一人皱眉头,大家崇拜的目光聚焦在项羽身上。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他们的大王挥手一指,他们都将如汹涌的潮水那样,咆哮着猛扑过去。无论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也无论对手是谁——即使前方是座森森的刀山,他们也能凭血肉之躯把它踏成平原。他们知道,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大王是真正的英雄。而现在,他们都已经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每双手的指节都捏得发白,全身骨节作响。

“下马!”沉默片刻,项羽下令。他望了望天,沉声一字一句道:“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来场大战!让那些懦弱的汉兵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永远记住我们可怕的力量!”海啸似的呼应声里,骑士们山崩一般地跃下马来。

背转身,能站的直立,不能站的跪坐,满开了强弓劲弩,用缺口断尖而又依然寒光刺眼的长锋短刃指着来路。每双眼睛都射出了野兽的绿光,甚至还能听到牙齿磨砺的吱吱声。

项羽感到越来越燥热。一把扯下了早已被鲜血溅湿而又被冻得硬邦邦的大氅。还是热,他抛开头盔,解开了领口系胸甲的带子。一丝寒风钻入,他觉得一阵爽快。他继续慢慢解着甲扣,又想起了虞姬,这可是昨夜她为自己一个一个用同心结系上去的啊。心里一阵抽搐。

可是,还要这副甲做什么呢?从今后,再也不用防什么明刀暗箭了,他将用最原始最轻蔑的状态进行他的最后一战。他还想看看,到底是谁,能把冷冰冰的刀刃送入自己身体。如果真有那样的人,他不想用这身金光闪闪的甲片阻碍了他的勇气——能伤了西楚霸王的,必定也是盖世的英雄。但是,他至今以为即使这样的人已经出世,也绝不会出现在汉营。他认为只有直直接接坦坦荡荡的才是英雄,就象他这样。阴谋诡计钩心斗角只是刘邦那伙懦夫流氓的伎俩。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项燕,同样铁骨铮铮的好汉,抗秦战败后自刎的楚国大将。喉头顿时一热,有股腥味涌了上来,他使劲咽了下去。

项羽在十二月的乌江边坦开了衣襟。穿过战士,他一步步走到最前头,重重一顿,把长戟深深钉入结着薄冰的地中,大地仿佛微微一晃。右手握着戟杆,左手按着剑把,微叉开腿稳稳站着,项羽闭上了眼睛,披散的发丝在空中飞扬。

三十年的风云擦着他的身,刀割一般呼啸而过。

难道是自己错了吗?不该坑杀那些投降了的秦兵?不该分封那些朝秦暮楚背信弃义的诸侯?不该气走精明冷静的亚父?······不该一时心软,在鸿门宴上饶了刘邦?

哦,不,不是心软。不杀他,其实只是从来没把他看做是个够级别的对手,这种无耻耍赖的小人天下多的是,即使杀了他,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也还会有赵邦李邦······他至今还认为真正堪做自己对手的只有嬴政,那个削平天下吞并万国的始皇帝。

少年时,他不止一次想象着,如果能早生几十年,函谷关门会不会在他麾下西向而开?但在他的年代,与他交战的那些大秦君臣简直是一群窝囊得不堪一击的草包。其实,项羽一直在潜意识里把嬴政当做他唯一的敌人,所以他的一切几乎全与始皇反着干,狠狠蹂躏着大秦的江山。看着弱不禁风的六国后裔重新衣冠着在自己脚下感激涕零匍匐膜拜时,他确实有种把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踩在靴底的豪迈。刘邦,不过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刁民罢了,他实在不屑于象亚父那样把他看成可怕的敌手。而现在······

项羽眉头紧锁,痛苦地思索着。不!绝不是刘邦有本事,是上天帮他!这人间,已经变得是懦夫们的乐园,无赖们的战场。罢了,罢了,这没有虞和秦始皇的世界,不如归去。

昨夜他在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同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看来,这已经不再是英雄的时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项羽感到胸膛一阵冰凉,睁开眼。雪终于下了。

项羽温柔地看着晶莹的雪花一片片盘旋飞舞着从天而降,落在自己赤裸的肩头胸口。他仿佛又看到了虞姬挥着轻纱翩翩地舞蹈。

好,虞,就请你最后一次看我斩将搴旗!看我再与这老天斗一场!

握戟的虎口慢慢渗出血来。

大雪吸音,天地一片静谧。只有昨夜那首歌,似乎还在这茫茫的原野上飘荡着,象是虞在空中低低吟唱: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可奈何?奈若何?

奈何——奈何——

好,就让老天与刘家军队联手来吧!项羽又闭上了眼睛。

雪下得愈发大了,不多时,盖满了大地。项羽和他的战士,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披了满身的雪,连枪矛都变成了粉柱,象是秦始皇铸的金人,只是一体纯白。

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铺天盖地,雷鸣般。一群野鸭“嘎”地一声从岸边的枯草丛里惊起,扑腾着向对岸飞去。翅膀扇下了项羽戟尖上的雪,芒光一闪。

乌江原本平缓的流水顿时沸腾了。

这无疑是一场寡不敌众的战斗,也是一场无济于事的战斗。然而,如果因此就放弃战斗,举手投降,束手就擒,那就不是项羽了。项羽是宁肯站着去死,也不会跪下求生的。他当然也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从他拿起这武器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要放下它。

相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更应该把它高高举起,就像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一定要让演出在谢幕时达到高潮一样。这也是项羽随扈亲兵们的共识。于是这场敌强我弱的战斗就打得风云变色气壮山河,光是项羽一个人就杀了数百汉军士兵,自己也受伤十多处。

这时,前来追杀的汉军越来越多,其中就有项羽当年的旧部吕马童。项羽笑了。他大声地招呼说:哈哈,这不是老朋友吗!背楚降汉的吕马童难以为情,不敢正视项羽,扭过头去对另一员汉将王翳说:这就是项王。

这可是“新朋友”了。于是项王对王翳说:听说贵国出大价钱,赏千金,封万户,买我的人头,我就送个人情给你吧!说完,便一剑砍下自己的头颅。

就在王翳一把抢得项羽头颅的同时,其他汉军将士也一拥而上,争相纵马践踏,争夺项王的尸体,以至于互相残杀,死数十人。最后,王翳得一首,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各得一体。他们分摊了刘邦封赏的那块土地,每个人都当了个小小的什么官。而我们的英雄,曾经让这些人闻风丧胆、不敢仰视的英雄,却在他们卑劣的争夺下竟不得全尸而终。

点评:

当项羽拼死搏杀,马到乌江岸边,茫茫江水阻绝了去路。面对一条可以救命的唯一小船,和忠心不二的乌江亭长,项羽却毅然选择了死。

面对生路而不就,却于死生之际而从容发出镇定安详的“笑”,那么,项羽想到了什么呢?第一是他依然固执地认为是“天之亡我”,至死没有服气。第二是自惭无颜去见对自己倾心支持的江东父老,做到了“知耻近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