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上海的人口,据称有三百四十万。而上海实为世界人类的展览会场。据说有世界三十多个国家的人民集居着。但三百四十万人中的三百三十万人以上是中国人。所余六七万的外国人,说是属于三十多个国家,问问住在上海的人,有谁真见过三十多国别的人呢?恐怕说看见过的人连一个都没有。原本不奇怪,六七万的外国人之中,日本人占最多数,约三万人,英国人(印度人亦算入)或俄国人占第二位,顺序而下则为美国(菲律宾人亦算入)或法国,德国,葡萄牙,西班牙等等。这些国家的居民,只有数百人。但除此以外的国家或只有数十人,或甚至仅仅一个两个人的国家也有十来国,所以说展览会的话,其实不过是那么说说罢了。试将上海居住者的收入大体分为上、中、下三等,则欧美人属上层,日本人属中层,中国人为下层。今天俄国人的收入恐怕与中国人相当。在饭店,有西餐,日本餐,中餐及俄国餐。若问餐价哪个最高,则是日本饭店,其次是西方饭店(欧美人经营者),再次中国饭店,俄国餐和中餐差不多。最美洁好看的烹调,为中餐。俄国的烹调,接近中国餐。中国人及俄国人的收入和饭店的价目成正比;欧美人也是正比;却独有日本人在收入方面属于中等,而饭店的餐价竟是最高,完全有反比例之势。我既不懂英语,也不懂俄语,所以只得抛开欧美人和俄国人的事情不谈,而只就日本人及中国人来说说。
进了围着高而长的墙壁的大门,穿过广大的植着树木的庭园到了电灯耀目的宫殿样的门屋口,被穿着极漂亮衣服的侍女引导上去。说着极敬重的问候语,领至二楼的客室内,金唐纸的金屏风,铺着新席的大广间。仰望时,萨摩杉的四方形的天花板,楹上的巨额,是贯名海屋氏的真迹,床之间里所悬的是竹田的山水,青瓷的香炉中名香轻绕,古铜的花瓶内插着一枝寒椿。摆好了的坐垫,一触到我们的手足,是清脆的八反织,桐胴的手炉,镀银的茶桌上面,放着九谷烧的茶具,漆金的膳碗,清水烧的盘子里装着红鼠鱼和白鲟鱼,多美啊,真是所谓眼睛享受的烹调,是真正美洁的烹调。这实是日本精益求精的地方。
车马的往来都不自由的街上,并轩而立的饭店的入口,二三个穿着油博士衣服的人,靠着桌子,拧着鼻涕剥着虾仁。院子里一个肮脏的家伙,嘴里高声喝嚷着什么,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又有二三个似乎命令一切的人,郑重其事地打开了账簿,涂着蚯蚓式的文字,从厨房里吹来了一阵阵油烟,客人先被卷在烟里,一走到楼上,油博士的茶房,现出油光光的脸问道:
先生几个人呀。领客进了屋子。虽名说是屋子,其实只是用高到遮目的油饰的木板阻隔起来,有四叠半见方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几把椅子。
拿进来一块圆板,架在桌子上,再摊上一块红布,就变成八仙桌子。送过来的手巾多半已是污浊的茶色了。桌子上装有水果、糖点,还有西瓜子。
不久,摆上了四个冷盆。象牙筷子永远是茶色的。接着端出了各色炒菜、炸菜、烤菜、素菜、荤菜、汤等等,在我们眼睛里看着美的东西是极少极少的,尽摆些一见便十分不痛快要作三日呕的肴馔。而且盛菜的碗碟,缺口的碎边的也照样摆了出来,越使人心里不舒服了。厨房的隔壁便是茅房,污水不分彼此地在一块流,这样的话原是不说出来的好,而中国饭店却实在太不注意这种事情。
但是,仅用眼睛看看,或仅用鼻子嗅香味,原不能就说触到了烹调的本质的。无论如何总须吃进了嘴之后,才能说是触到了它的本质,因此日本餐只能供日本人欣赏(除了烤肉 Sukyaki之外),反之中国餐则流行于世界的食桌,且令傲慢的欧美人都不得不挥着泪,绝口称道支那餐,实是世界第一的烹调。这证实了什么东西呢?
我自己一面写着,一面想如此值得深思的事太多了。敢情不要过分相信别人的中国谈,暂勿对中国加以冷笑,施以恶骂,先自看一看品一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