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某友谈到中国人的耐性时,曾举例说明,给我讲北京的鸭子作坊的事。讲究吃鸭子的人,先挑选一只活鸭,再买够充作十天饵食的鳅鱼,一并交给鸭子作坊喂养起来。过了十天,走到作坊去看看,鸭子有多肥了,然后才规定日子,发请柬,请客宴会。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趣话。我又问那位朋友,这样的作坊多得很吗?回答说,北京只有两家。原来是只有两家的珍谈。
如果让我举出中国人耐性的例子时,我将以站在草地上,等候笼子里的鸟儿鸣声的事为例。那样与其说是耐性好,倒不如说是富于吃苦心了。
这是随处可以听见的话:
中国人是利己的。如果想看一看利己者的尊容,看看中国人好了。发挥之一是:双亲患病去买药时,还要从中克扣。就像亲眼见过这种事实似的。克扣药钱,是否真是亲眼看见的呢?这么一追问时,才知太昧良心了,十个之中倒有十个不曾亲眼看见。
和鸭子作坊的故事比较起来,这更属奇闻了。
我以为人间虽然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克扣父母药费的人,但大体上仍可以说是没有。举一个所谓利己的中国人的事:
上海附近有景色极胜的地方。最有名的如苏州、杭州、太湖(由无锡前往为便)等地,这些地方,有无数别墅,尤其是杭州西湖周围,有高庄、留庄、宋庄、蒋庄等大小不可计数的别墅。不待说,这是要人富豪等个人所有的。
这许多个人所有的别墅,凡往游览西湖的人,均可自由入览,(苏州,太湖,以及其他地方,都是相同。)不仅可以自由入览,而且可以悠悠然坐下来,饱赏风花雪月的美景。其中也有收取入场费的地方,但不论收不收费,别墅里的仆役都立刻献出茶来—茶钱自然是要出的,品着茶,剥着瓜子,舒畅极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可请他们代做。其中—定出价格。中餐也好,西餐也好,可以一任客人随便指要。人数不多的话,还可以借宿。仅以极少的费用酒钱,便可将他人投资若千万元经营的别墅,在短时间内据为己有似的享受。
被认定为利己的化身的中国人,却如此地公开个人所有的别墅,以供万人自由赏乐,即使这是要人富豪的一种沽名钓誉,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手段。试与高筑其墙,坚闭其门,不准进大门一步,甚至不许一窥园庭的日本各地的权门富豪的别墅比较一下,究竟谁是利己的呢?
中国都市的街角上,当铺、酱园、米店之类,栉比林立。而这种在街角的店家,一定有两个通用门,一通大街,一通小巷。这两个门是为了顾客的便利而造的,但普通人也可以自由利用。上海便有一些,而内地则大酱园子多有这样的配门,可以从前街道通到后街去。各酱园子前街通到后街的门路,人人可走,毫无限制。和街道不同处在于,一到晚间一定的时候,前门后门须要上锁。
从上海算起,不论到什么地方去看,茶馆、饭馆、旅馆、酒店、点心店等众客所集的地方,不论楼下、二楼、三楼、四楼、小贩行商都可以完全在里面自由往来兜揽生意。
卖花的,卖瓜子的,卖落花生的,卖烟卷的,卖药的,卖化妆品的,看八卦的,歌女等小贩行商,夹在各人和看热闹的人(看热闹也可听便)之间,粗声儿,细噪儿也吆喝着兜揽生意。其中椅子桌子,只要是空着的话,不妨暂时借用,虽然只是暂时。他们能够自由出入,启由经商。
茶馆、饭馆、酒店、点心店以及其他一切商家,不能霸占进入自己店内的客人为店内所独有,客人是大家的。
通过商店,通过人家,乃至在店里二楼三楼上经商,这种行为,并不认为是一种特许的恩惠。理当如此。这类举动,早已习以为常,所以没有人说多谢多谢,对不起等话,不言,不语,淡淡然生活着,有如流水。
我绝不把这种行为视为利己心的表现。没有利己心的话当然也不能说,但我却不能附和着许多异口同声的人去说什么中国人是利己主义者之类的流言。
读了日译俄人所著的《中国社会史》而兴感,固然不妨,但如果用自认为和他们同文同种的手,将中国的生活生动地记录下来,以供全世界的人们阅读,岂不才是更值得感奋愉快的事情吗?而且,这岂不是我们双肩上所负的不辞之责和当然义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