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题目以前,有两点是应该注意的,一是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要是全无信义,自然不会维持到今日。孔夫子很早就有过“民无信不立”的话。我们用“尔诈我虞”四个字做题目,无非是要表示,在一般的信义之外,猜忌的特点,在民族品格上,很要占一些位置。第二是这种特点也绝不是中国人所独有,它实在是各种东方民族中间的一个通性,最多也只能说中国人表示得特别明显罢了。
这种猜忌或尔诈我虞的特性,在中国有一个最不可磨灭的象征,就是州县的城垣。中国人讲起都市这样东西,就用城字,因为凡是都市都有城,没有城的地方不能成为都市。都市的城池,在以前是有一定的规制的,多长、多高、多厚,都有一定的尺寸。洪杨之乱以来,各地的城垣已日就毁坏,不能作保护之用,不要说盗贼可以来去自由,就是鸡犬也往往出入不禁。但这是因为经济衰落,无力修筑,并非因为大家觉得已无修筑的必要。一旦有天灾人祸发生,如大水,如匪警,第一件事还是抢修城墙。
这些城垣的基础,物质上虽是一些砖石,精神上是政府对民众的疑忌心理,也可以说是士大夫阶级对农民阶级的猜忌心理。在名义上,以前的皇帝和许多官吏是民之父母,叫做“父母官”,但事实上,这父是继父,母是后母,其间很有几分隔阂和芥蒂。士大夫阶级虽时常说, “四郊多垒,是卿大夫的耻辱”,实际上能把乡下人关在城外,自己每晚上可以高枕而卧,私心也未尝不引为快慰。
不但州县有城垣,就是私人的房屋也往往有围墙。中国人听外国人讲起伦敦、纽约,说是没有城垣的城市,便摇头不信;如今更听说人家的住宅,不论身家大小,都不打围墙,他觉得更是一种海外奇谈;在惓惓于黄金时代的中国人,也许不免兴“外户不闭,是谓大同”的感慨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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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疑和倾轧的心理有两个原因,一是人与人之间彼此太想了解,一是彼此太相了解。在中国人中间,这两个原因都有。筑城垣,打围墙,是由于第一种原因;家庭中间的尔诈我虞,便出乎第二种原因了。兄弟是同根所在,但为了父母的爱宠,为了家财的分配,往往可以相煎得很急。兄弟有了妻室,妯娌之间既直接彼此相猜相忌,间接又不免使兄弟阋墙之争,更变本加厉。在少数能“忍”的家庭分子之间,表面上的争吵虽少,底子里的疑忌却是一样的多。有人说,猜忌是由于了解得不足,看了中国人的家庭生活,可知这话是不很正确的了。
既讲起家庭生活中的猜忌心理,我们更不防提一提一家之中的仆妇丫鬟的关系。这种关系很可以用“武装中立”的名词来代表。假若她们中间全无亲戚的瓜葛或同乡的情分,这种“武装中立”的关系自然是更来得壁垒森严,动摇不得。假若仆妇某甲有了什么过失,被主人知道,这某甲第一层要追究的,绝不是“主人怎样发觉了她的过失”,而是同伙中间究竟是“谁把她的过失向主人告了状”。即使她自己明白这过失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她的第一个主意,还是要向人声明告她状的人是和她有宿怨的。有一次一个老妈子见院子里有人交头接耳,她一心以为是在说她的闲话,她就带上一脸的气往外跑,正待发作,忽然看出和她全不相干,才忸怩着脸把气平下去。
在西洋,小孩子长大到八九岁,而逐渐可以和外界发生接触的时候,做父母的总要告诫他们,和素不相识的,不要太接近,太推心置腹。在中国,这种告诫是无须的,因为对于陌生人的一种猜疑心理,在中国小孩的经验里,即使不是与生俱来,至少也是跟着母亲的奶一起装到肚子里去的。在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窥井。为什么?原来一人进庙,和尚也许要起不良之心,把他谋害。二人窥井,要是二人之间有债权和债务的关系,或一人身上有什么财宝,被另一人看中,那债主或有财宝的一方也许不免受另一人的暗算,被他推下井去!
另外有一类的猜疑心理是在寻常日用之间都可以看出来的。中国人生计困难;平民日常所最关心的东西自然是食物和可以购买食物的钱财。因为有这种关系,所以凡是支配钱财或分发食物的人,在中国是最不容易做。有唯利是图的小人,借此自肥,毁誉在所不计,我们可以不说;但是在洁身自好的人,也往往蒙贪污的恶名,终身无法洗刷,却就大可伤心了。原来在一般人看来,你总是在所谓“嫌疑之际”,你既有管理公帑的权柄,你便有“动用”的便利;你既有分发军粮的职司,你便有“克扣”的自由;你既有支配赈款的任务,那赈款便难免被“吞没”、 “侵蚀”或“剥削”的危险!(译者按:作者这一番话真是鞭辟入里。贪污风气的养成,一半固然由于一部分人的自私自利,一半也未始不由于大众的猜疑诬蔑的态度。本来可与为善的人,在此种形势之下,也许就自某暴弃,同流合污起来。江南有句俗话说: “蹲在坑厕里臭,坐在坑里臭”,既然一样是臭,一样刷不清,乐得真正地贪污一下,来提高一身一家的生活享受。以前分析贪污的人,似乎始终只顾了前一半;至兼论后一半,当以明氏为第一人。好比分析中国历年政治组织的腐败,普遍总说是因为没有良好的领袖;但明眼人看来,这也不过是说得一半,其他一半是大众中间服从性的缺乏。必也双方都有欠缺,政治组织才无法树立起来;犹之自私自利的人和猜忌诬蔑的大众心理,须里应外合,才会造成贪污的风气。两种理论实在是一样的。)中国的客栈、饭馆和澡堂一类场所有一种规矩,就是,在客人付账之后,接受银钱的堂倌一定要高声报告钱的数目。这种规矩表面上好像是替客人拉面子,表示他如何阔绰(或其反面),也确有初次出门的客人这样想的。但实际上是让其他的堂倌们知道,他并没有揩什么油,小账是大家平均分配的,经收的他是“涓滴归公”了的。(译者按:北平某城门之某收税机关,大悬有“涓滴归公”的四字匾额,此中用意,和喊报小账数目完全没有分别——就是,要免除别人猜测和议论。)
中国文字里的“外”字,有很广泛的意义,绝非西洋人在短时期内所能完全了解。外国人是从“外”国来的,自然是不可信托;外省人、外乡人,也是一样。要是外来的人,有来历可查,有任务可以和盘托出,那还可以,否则大家第一要推究的问题便是, “他的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
这个问题得不到答复,那外来的人便不要想在本地方立足。(中国人朋友之间,也常用“见外”二字,无须客气的地方表示客气,就是见外,见外就是不信任,就是猜疑。)
一个赶路的人要是走错了路,错过了宿店,想找一个乡村人家过夜或打听路线,十有八九是不成功的,不但不成功,恐怕连敲门都没有人理会。作者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我在一个村子里转了好几个钟点,想出钱找一个领路的人,不要说没有人做,并且没有人理。
中国人的彼此猜忌的特性还有一个很切实的证据,就是一个做客的人,往往不愿意独自一个人在一间房里留下。遇到这种境地,他自然而然会踱出房外,否则他面上便会有一种局促不安的神情。意思好像对主人说, “你不要疑我,我决不拿你的东西”。……在中国有两句老话,叫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两句老话最能够反映出本章所讨论的特性。
商业场合里是最需要信用的,中国人在这方面一面固然极重信用,一面却也十足表示彼此猜疑的心理。卖主和买主间的关系,往往采用契约的方式来表示,这原是古今中西相同的,但在中国的契约上,我们总可以发现“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两句话。
商业方面的猜疑,我们可以用一个很奇特的例子来证明。数年以前,纽约报纸上有一段新闻,讲起唐人街中国商会的组织和活动。这商会的最高职员是十二个董事,共同管理会中的经费和各种文件。他们有一只大铁箱,是很新式的,和纽约各大银行所用的没有多大分别,但所用的锁却很不同,他们用的是中国的大铜锁,一起十二把,列成一长排,外形虽然相同,里面的簧却不一样。十二个董事每人各执一锁,遇有开箱的必要时,照章须十二人到齐,同时开锁。有一次,有一位董事病故出缺,一时后继无人,而同时他的钥匙又不知遗落在何处,于是全会的工作,不但停顿了许多,并且弄得异常混乱。(译者按:明氏此例确有相当代表性。国人保管公共事物,往往采取此种严密而笨拙的方法。宁波范氏天一阁藏书,亦即为极有趣之一例。但范氏图书终于散失过半,可见建筑在互相猜疑的心理上的方法,无论如何周密,是徒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