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信字是由人言两个字造成的。人言为信,信字的意义原是最明显的。中国人讲五常之德,它就是最后一个,据熟悉中国人的西洋人看来,在中国人的德行之中,它也的确是最末后的一个。颉特教授(Kidd)在这方面有过一番评论的话说: “要是信的美德之所以被选为中国民族的特性,目的是在表示中国人的知易行难、心不应口、声东击西、以虚为实,那真是再恰当没有。无论在公私道德方面,中国人所表现的种种往往完全和信实或诚信相反;缺德一点的敌人,正大可以借了信字的名义,故意开中国人一些玩笑。据我看来,粉饰虚伪、 ‘二三其德’、假意殷勤,遇事投机,甚至于到奴颜婢膝的程度,才是显著的中国民族的特性。”这一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看了下文的论证再讲。
我们曾经假定过,现在的中国人和古代的中国人在性格上怕没有多大分别。所谓信,目前中西的看法,虽有不同,但在中国范围以内,古今的见解当无二致。凡是细心读中国经书的人,大都能够在字里行间,发现不少的闪烁之辞、搪塞之语,甚至于完全向壁虚构的议论。西洋人的戆直,在中国古人看来,最适用的一句评语是, “直而无礼则绞”。不过孔老夫子自己有一桩行为,在中国人看来虽毫无问题,在西洋人看来却大有可议之处。《论语·阳货》篇里说,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孔子不赞成孺悲的为人,所以不愿意见他,但同时却要让孺悲知道这种不愿意的意思。但在西洋人看来。他似乎不必绕这样一个大弯,更不必扯什么谎。
孟子传了孔门的衣钵,也有同样的一段故事,孟子在某国做客,某国的诸侯请他上朝相见,孟子却盼望那诸侯先去看他,便假装害病,同时却要他知道这病是假的,是一个推托,所以第二天便出门去拜访别的人。当晚他的弟子和他讨论这件事究竟做得对不对,但讨论中所谓的对不对指的是合礼不合礼,有没有前例可援,而并不指应不应随便撒谎。
我们当然不能说中国人都会撒谎,即使能说,我们也不愿意说,但大体言之,中国人的善于撒谎是无可讳言的;在一部分比较能客观的中国人也未尝不承认。 ……但据我们看来,中国人的爱撒谎,倒并不是因为根本喜欢撒谎,乃是因为撒谎有好处,这种好处非撒谎得不到。巴勃尔先生(Baber)说, “中国人不能说真话,别人说了,他也一样的不能相信。”(中国人自己也有一句俗话,叫做“小孩嘴里说真言”,可见大人所说的话,多少都有几分不可信。)作者有一位朋友,有一次有一个中国孩子去见他,要他教他, “你撒谎”这句话,英文是怎样讲的。我的朋友就对他说了,但同时教他留心,在外国人面前不要乱用,否则便有挨嘴巴的危险。这孩子听了这话,脸上表示出十二分的惊讶,原来在他看来, “你撒谎”一句话实在和“你哄人”同样的轻重,同样的不伤和气。 1857年,《伦敦泰晤士报》的中国记者古克先生(Cooke)说起西洋人最忌有人骂他是撒谎的人, “但中国人却不在乎,他并不发怒,并不以为下面子,他也并不否认撒过谎。若在一个上司而前,他最多也不过说一句‘卑职不敢撒谎’而已,说的时候是用力在一个敢字上。你对一个中国人说, ‘你是一个专门撒谎的人,你现在又快撒一个谎了’,便好比你对一个英国人说, ‘你是一个专说双关话的人,我敢说你现在要不开口则已,开口一定又是一个可以教人吓一跳的双关的笑话’。”
一面既不信实,一面对于别人又多疑善虑(见下文),所以中国人讲起话来,往往可以滔滔不绝,而内容却可以等于零。西洋人初到中国,觉着中国人莫名其妙,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了。我们静听了半天,真不知道他们的用意所在,我们总觉得他们的话的背后还有东西。……这话说来虽然简单,但在中国旅行、做买卖、办外交的西洋人碰上这种情形,有时候却真为难。
中国人大都轻诺而不践约。这和他们的不守时刻的特点有连带关系,无论失约的原因究属安在,在失约的人总有一大堆理由和一大套解释的话。遇到做错了事而被人责备的时候,他也必再三地认错、赔罪、答应赶快设法弥补, “以赎前愆”。他的认错的本领真大,大到可以教人全无遗憾,万一有一些遗憾的话,那就是认错之中还欠诚意。
有某一位教洋人汉文的先生,有一次替洋人编注一些中国的格言。在有一条格言之后,他注着说, “有人对你有什么请求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断然地拒绝,你就是心上不预备照办,面子上总得答应他,或者让这事延宕下去,到明天,到明天的明天,这样,他心上虽不满意,却也不觉难过”!这位老先生在这里所引用的原则,在中国人待人接物的生活里是极寻常的。向人索债,便是一例。在讨债的人决不能希望第一次便讨着,但他也不会完全失望,欠债的人总会再三地安他的心说,下一次准有,再下一次,更下一次。
中国人不诚实与哄骗的特性,往往在对付小孩子的时候,也可以表现出来。小孩子还不大会讲话的时候,甚至于连大人的话还听不明白的时候,大人便吓他哄他,说他若不听话,便有东西从大人袖子里跳出来,把他带走。这袖子里的东西往往不是别的,就指我们区区的洋鬼子。小孩子哭了,大人要把他哄住,总说, “洋人来了!洋人来了!”所以中国人的不信实,可以说是在孩提的时候,便已不知不觉地种下了根。
在中国话里,有一大批现成的字眼和名词,凡是讲礼貌、装客气的人都是非学不可的。这种名词的运用,有一简单的原则,就是对自己要越谦卑越好,对他人要越尊重越好。例如,中国人普遍总不在人面前提起他自己的妻子,万一无论如何非提不可的话,他总说“拙荆”(dullthorn)怎么样……怎么样。再如,讲起自己的儿子,总说“豚儿”怎样、 “小犬”怎样。有一段故事,不知是真是假,最能代表中国人这种假客气的特性。有一个衣冠齐楚的客人到一家人家去拜访,在客厅里坐着,等待主人出来。客厅的梁上藏着一罐油,一只偷油的老鼠正在探头到罐里去,忽然看见有人来到,便吓跑了,同时把油罐子打落了下来,恰好掉在客人的头上,不但把他敲了一个头昏眼暗,同时在那件簇新的袍子上洒了一身的油。客人正在冒着火走投无路的时候,主人出来了,二人照样打躬作揖后,客人便开始解释,说, “鄙人进了贵客厅,在贵梁之下坐定以后,不知如何竟惊动了尊鼠,尊鼠一时心慌,亟于躲避,竟把尊油罐子打落下来,正打在贱体之上,以致在尊前闹成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样子,还请海涵原谅。”
这种程度的假客气外国人是学不来的。到一个宴会席上,请人喝茶,请人喝酒,那一套并不是从心里出来的繁文缛节,真是需要很久的练习才行。中国人善于说“磕头,磕头”,但究属在什么时候,什么境界,才能磕,不妨磕,应该磕,必得磕,非磕不可—外国人也始终学不像。有时候做错了一件事,或犯了什么礼节上的小规矩,中国人总要说, “该打,该打”, “该死,该死”;何以这些的小错误,要受这样的大责罚,我们也莫名其妙。一个人骑马往东,另一个走行往西,碰见了,骑马的向步行的很客气地说, “我下来,您骑,您骑!”意思固然很好,但终觉得太不近情理,不说别的,就是在方向一点上,便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是这些,假意殷勤的中国人便不理会。
西洋人和中国人做生意,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据一部分西洋人的意见,中国商人是很诚实的,往往能“一言为定”,用不着契约一类的拘束。……但据作者看来,这并不是因为个别的商人诚实可靠,乃是中国商界那种共同负责或交相负责的制度,使个别的商人无所施其欺诈的伎俩。例如在“同业公议”一类的办法之下,欺诈的商界势必影响同业的信用,而不见容于同业。这种交相负责的原则与制度,作者以为西洋人很可以一学,那确乎是中国人的一种长处。但就个别的商人而论,以至于中国商业活动的全盘而论, “不信实”的判断,还是无法避免。
有人做过一篇文章专论两个中国商人怎样用欺诈的方法彼此竞争。他俩的关系,用一句中国成语来说,真像“铁扫帚碰上了铜盘子”,或者是“乌龟抬轿”,意思都是硬碰硬,各不相让。中国人又有一种成语,意思是说,把一个孩子送到店铺里学买卖,是害他一辈子。假的秤、假的尺、假的升斗、假的钱钞、假的货物,无往而不是坏他的心术的东西。中国的店家在招牌上没有不写上“童叟无欺”、 “货真价实”、 “真不二价”的,但十有九家是口不应心的。货源该是真的,价原该是实的,是只有一个的,小孩老头,原是不该欺骗的;如今一定要把本分应做的事,张扬出来作为美德,也足见此种美德的绝无仅有了。
中国人揩油的本领最大。真可以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揩油为本”。所谓庶人,还包括沿门托钵的化子在内。中国人揩油的学理和艺术,迟早总应该有人用一本专书加以详细地叙述。中国人自有一种实际上对付钱财与应付人事的聪明,把这种聪明用在揩油之上,真可以揩得又干净又光洁。你和中国人接触,你就休想完全避免此种被揩的危险,你若避免此种危险,我相信你也必能避免空气的压力。揩油是中国人最大的通病之一,但除了整个儿地把民族的生活改造一下以外,我们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纠正的办法。
以前中国的政府,和中国的商业一样,既然同是民族的产物,自然也是同样的虚伪、欺诈、口是心非,言不顾行。中国历史里,应付敌国、外藩或民众的皇皇文告,真不知有过多少,用意未尝不好,修辞未尝不美,但根本缺乏的,就是一个“诚”字。“修辞立其诚”一句话,可见是和“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完全可以相提并论。这在接受文告的人倒也完全明白,也从没有人出来揭穿这种假面具。有一位作家说, “中国政治家的洋洋大文,很像卢梭的《忏悔录》,满纸是仁义道德,而底子里什么龌龊的事都做过。他一面草菅人命,一面却大谈其孟夫子的不忍人之政。一面侵吞修堤筑坝的公款,洪水之来,使农民流离失所,而一面却大贴告示,对下属则责成他们廉洁从公,对民众则表示他的“痼疾在抱”。中国好官自然是有的是,但不容易寻找就是了……就在目前,中国也并不是没有钱来开辟它的富源,发展它的实业。但在此种虚伪、欺诈的空气之下,谁又肯把钱拿出来给公家使用。中国也不是没有有学问的人,但彼此之间既不能诚信相孚,推心置腹,试问又何从团结合作。有钱而不能使,有才而不能用,民族的前途就非常黯淡了。如今要觅取一线的光明,自然应从立信入手。孔子曰, “民无信不立”,还是他老先生的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