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上有两句农民向天祷告的诗,叫做“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无论周朝和周朝以前的中国人是怎样的大公无私或先公后私,现在的中国人是不大讲究这一套的。以前有一个黑奴听见人家说一句老话, “大家替自己打算,上帝替大家打算”;他没有弄明白,后来对别人说起的时候,一变而为“大家替自己打算,上帝也替自己打算”。经此一番修正,老话虽不再成为老话,对于中国人却正合式。中国人心目中的国家,便等于这个黑奴心目中的上帝(正合着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叫做“天高皇帝远”)。平时中国人的脑筋里是没有国家这样东西的,偶尔想到的话,他也不免自己安慰着说, “我自问只好替自己打算;国家是那么大,那么强,也够自己当心了,还用得着我来帮忙么?”至于国家一面呢,名为建筑在所谓“民父母”主义之上,实际上也老替父母自己打算,不大替子女打算。做官的人总是抱着一种无为而治的主义,偶然替民众做一些事,其动机也未必在为着他们的福利,而是为着省将来的麻烦,深怕现在不做,将来做起来更要困难。还有一种动机是,深怕不做的结果,会引起什么天灾人祸,如同水灾之类,以致税收减少,国库空虚。民众方面也很明白这种经济的动机。至于他们自身要举办一些公益事业的时候,最大的策动力其实也不外这一点,一则深怕不举办,势必直接影响到身家的安全,再则深怕官场出来举办时,势力有种种的勒索,所费的人力财力反而要多上好几倍。
在这种尔诈我虞的心理状态之下,一种极度的有私无公的生活习惯就养成了。最有趣的例子是中国道路的状况。在新式的道路发达以前,中国是有过很好的官道或驿路的。这些官道都用石板铺成,两旁也种着树,近自京师附郭,远至四川湖南一类边徼的省份,至今还留着不少的遗址。当初造它们的时候,也正不知花了多少国帑,论理只要随时留意修理,应该可以历久不坏。但事实上是到处没有人管理;“路政不修”,似乎越是在承平之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结果是,到现在此种路基反而成为行旅的大障碍。有人以为这些大路的毁坏,都在明末清初天下大乱之际;这也许是的,但无论如何,在清二百五六十年的长期历史之中,竟没有能把它们修复旧观,也足证公益精神的缺乏到极度了。(译者按:此段议论现已不大适用,近年来中国公路建设甚为发达,真有一日千里之慨;但有两点仍值得注意,一是此种公路中有一大部分是由外人合办的赈务机关督造的,一是另一大部分是因军事而赶筑的,一旦军功告成,恢复承平常态,是否有人加意逐年整顿,还是一大问题。)民众对于路政的态度也恰好和官家的一样。只要与我不相干涉,即使天塌下来,我也管不着,不要说一条道路的运命了。在中国以前只有“官道”,没有“公路”;他们就压根儿没有属于“公”的东西,没有“公有”这个概念。在以前,整个儿的河山是属于皇帝的,只要他有本领守住,便始终是他的产业。所谓“官道”,当然也是他的,修理不修理,自然由他的便,别人管不着。
官道以外,全国还有许多许多的小路。这些当然不直接属于皇帝,而属于附近村上的田主,事实上虽不免公用,名义上却总是私产,和普通的田地一样要纳税。惟其如此,所以田主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起见,总是不断地在两旁剥削,迫使路的尺寸越来越小,而自己耕种的面积越来越大。剥削的结果,也许在路的旁边添上两条又窄又深的沟,也许是堆上两条又高又长的堤岸,但最后的作用是一样的,就是,使走路的人越走越困难,越走越没有立足之地。夏天雨大,把堤岸冲坍了,使它和路合而为一,或冬天没有农事,走路人把路的阔度越践越大,一到春天,做田主的人自然会加以修正,西洋人以为一个人总得有行路的权利,在中国,尤其是在中国的乡间,这权利是几乎被剥削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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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供给路的主人固然精明,在利用路的客人也真不客气。比如推小车的车夫,在路上装卸货物,总是把车子停放在路的中间,到装卸完毕,才让开来;假若同时有别的车子经过,就只好恭候了。又如一个农夫在路旁伐树,最好是要它倒在路上横着,可以让他慢慢地砍成片段:若有车马来到,也惟有委屈它们鹄立等候了。
在城里的街道上,情形也很相像。此种街道本来很少宽敞的,两旁再加上许多临时的小店铺、摊子、蹲着叫货的小贩,便越发见得狭窄。卖肉的、剃头的、挑馄饨担的活动厨房……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行业,又不断地在这条狭弄堂里熙来攘往,在特别热闹的时候,真可以教你连气都喘不过来。路旁人家的妇女,有时候也加入这龙华会。往往捉空把被褥拿出来,或是晒,或是缝上被面;她们家里并不是没有院子,但是院子哪里有街道那般宽敞?总而言之,中国人做的许多事里,总有一大部分老是在街上做的,另外有一部分则在街上偶一为之。
这种街道上的障碍物还有常见安放着不移动的咧,例如,寿材铺里的木料,砖瓦铺里的砖瓦,甚至于染坊里晒着的布,面店里晒着的面条,都可以公开地在路旁或路上展览。原来在这些店主人的心目中,不但店是他的,至少那店门前的一段街道也是他的,而并不属于什么不可捉摸的“公家”。但说也奇怪,街道的所有权虽属于他,而修理这街道的义务,他却连梦里也没有想到过,大约这还得有待于未来教育的启发吧。即使万一有私人想出来修理(这是不会),事实上也不行,一则没有时间,再则没有原料;至于说集合了街坊的人出来做,也决不会成事实,因为人人胸中横亘着一片私心,不是深怕出力太多,便是担心得益太少……中国人有私无公或公私不分的脾气,其实还不止此,他不但对于“公家”的事物不负责任,并且这种事物,要是无人当心保管或保管而不得法,便会渐渐地不翼而飞,不胫而走。街道上铺着的石条,城墙上砌着的砖头,都会一块一块地减少。某商埠有一个洋人公墓,墓的四周有一道围墙,有一年附近的居民发现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看管的人,便把墙上的砖头搬了一个干净。不多几年以前,紫禁城里宫殿上的铜瓦竟会大批地被人偷去。以前中国人常说,十八省以内,最受人剥削拐骗而无门可诉的是皇帝。这铜瓦的损失便是一例了。
常有人问起中国人究属有没有爱国思想。这问题是不容易答复的。但大体说来,这种国家思想是无疑的有的,尤其是在士大夫阶级中间。也可以说,国家思想虽有,而对于当时掌权的政府,例如三十年前的满清政府究有几分同情,却往往是另一问题。大约不管执政的人是谁,一般民众的态度,可以“不闻不问”四个大字概括之。这种态度似乎孔老夫子自己也在《论语》里说过,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民众既不在位,自然对于政治不负责了。这两句话颇可玩味,它们对于中国人不问公司事务的癖性的关系,我们以为一半是因,一半也是果,而因的成分为大。
以前有一位法国的神父,叫做许克(Huc)到中国旅行传道,他的游记里有一段记载最足以表示中国人此种“天高皇帝远”的漠不相关的态度。他说, “185l那年,道光帝升遐,我们那时候正离开北京,赶着路。有一天我们在一家客店里喝茶,同座有好几位中国人,我们便想借此机会引起一些政治的讨论。我们谈起刚从北京出来,不知道道光帝升遐以后,继位的人究竟是谁,我们自己中间先装着扳谈,说, ‘道光帝有三个儿子,究竟谁替他倒是一大问题。若是大儿子吧,不知道他会不会励精图治。若说是小儿子吧,又似乎年纪太小一点。听说朝里现在有两派对峙的势力,这新皇帝究竟帮那一派呢,倒也值得推测一下。’我们说来说去,目的无非在刺激这些一起喝茶的人,盼望他们发表一些意见。谁知他们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见,我们接着再三地向他们引逗,无论如何想在这些国家大事上,得到他们一些‘舆论’。但依然没有结果,他们最多不过是一面摇头,一面很使劲地抽上几口烟,或喝上几口茶罢了。他们这种麻木不仁的光景真教我们冒火。我们正待发作的时候,忽然有一位中国人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我的背后,把两只手在我的肩膀上很慈祥地拍了一下,一面带着冷笑说, ‘老兄,你听我说!你费上这许多无谓的心思干什么?朝廷的事自有官员去管,他们是拿薪俸的。让他们筹划去,免得闲着。挨尸位素餐的骂。您老兄又何苦地管这些与您全不相干的事?白管了得不到一些报酬,也岂不是一大傻瓜? ’其他几个中国人听了都说,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同时他们又提醒我们,别忘了快凉的茶、快灭的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