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的定义历来未有定论。泰勒将“文化 ”定义为整个生活方式的总和,包括人类知识、信仰、道德、法律、习俗及作为社会成员获得能力、习惯的复杂整体。马林诺夫认为“文化 ”是人获得自由的手段与方式。科鲁克亨给“文化 ”下的定义是整个人类的环境中由人创造的包含有形与无形的,包括人类生存方式。近人梁漱溟称“文化”是吾人生活所依靠的一切。而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则认为文化应是人类生活及其生活环境,甚至包括地理、气候等自然因素。本文所依凭的文化的定义就在于此。
一、吴越文化的外延与内涵
中国的文化是以华夏文化为核心的文化,其边缘文化有齐鲁文化、吴越文化、楚文化、巴蜀文化、燕赵文化、闽台文化、客家文化、岭南文化、关东文化等等。
吴越文化大致覆盖今江苏、浙江两省的行政辖区及安徽、江西两省的一部分地区,该地区多有丘陵间以平原相继,河脉纵横,水道通畅。四季分明,气候宜人。以浙江省为例, “浙江省位于我国东南沿海,省内最大的河流钱塘江因江流曲折又称浙江,省以江名,简称‘浙’。浙江地处亚热带中部,位于东经 118°——123°和北纬 27°12′——31°31′之间。它东濒东海,南接福建,西与江西、安徽毗连,北与上海、江苏为邻。全省陆域面积 10.18万平方公里,约为全国面积的 1%,其中山地和丘陵占70.4%,平原和盆地占 23.2%,河流和湖泊占 6.4%,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浙江地形大势,西南部高,东北部低,自西南向东北倾斜,呈梯级下降。浙江位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冬季受蒙古高压控制,盛行西北风,以晴冷、干燥天气为主,是浙江低温、少雨的季节。夏季受太平洋副热带高压控制,以东南风为主,海洋带来充沛的水汽,空气湿润,是浙江高温、强光照季节。春秋两季为过渡时期,气旋活动频繁,锋面雨甚多,冷暖变化亦大。浙江气候总的特点是:季风交替规律显著,气温适中,四季分明,光照较多,热量丰富,雨量充沛,空气湿润。同时,因濒临海洋,受明显的海洋影响,温、湿条件比同纬度内陆季风区优越,是我国自然条件最优越的地区之一。”
而吴越文化区的人文环境上也有其特点。王思任有语, “吴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吴越地区民风彪悍、勇武,有着强烈的复仇意识。《汉书 ·高帝纪》: “越人之俗,好相攻击。”《刘子》: “楚越之风好勇,其俗赴死而不顾。”《金华府志》: “民朴而勤,勇决而尚气。”《嘉靖宁波府志》: “民多刚劲质直。”《奉化县志》: “贫者虽储无担石,而衣冠楚,亦不至于垢弊,大抵受性刚直,任气尚气。”《诸暨县志》: “民性质直而近古,好斗而易解。”吴越文化相对于中原文化还体现出一种较强的反传统的精神。作为一定意义上的外来文化,礼教与吴越民俗相悖,其传播与接受均受到吴越文化所发出的“反力”。自古以来吴越地区反对儒学、反对程朱理学的文人学者不断,王充、范仲淹、沈括、叶适、陆游、于谦、王阳明、徐渭、顾宪成、高攀龙、金圣叹、黄宗羲、顾炎武、刘鹗、龚自珍、曾朴、陶成章、章太炎、蔡元培等均是其所处时代的反儒学或反礼教的代表人物。
吴越文人多反对统治者,同情人民,不愿与当局同流合污,体现出文人所特有的品质与社会角色。在异族入侵时,吴越文人也常是进行不懈的反抗。黄宗羲组织的抗清斗争以及明代遗民朱舜水均是其中的代表。而方孝孺更为著名。
“孝孺力请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济,当死社稷。乙丑,金川门启,燕兵入,帝自焚。是日,孝孺被抓入狱。
以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讬,曰: ‘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尽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塌劳曰: ‘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 ‘成王安在?’成祖曰: ‘彼自焚死。 ’孝孺曰: ‘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 ‘国赖长君。’孝孺曰: ‘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 ‘此朕家事。 ’顾左右授笔札,曰: ‘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 ‘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 ‘天降乱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张廷玉等撰《明史》十三 P4019,中华书局 1974年 4月版)吴越文化作为次要文化,相对于中原文化而言,较易接受外来文化,文化的转型相对较快。吴越地区相对发达的农村经济与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使得大家族聚居成为可能,吴越文人身上因此带有强烈的家族观念,思想中有很强的家庭意识。同时秀丽的山水环境也培养了吴越文人的发达的艺术思维。南方多丘陵,山是小山,水虽有长江与钱塘江,但其间河流交错,使得生于斯长于斯的吴越人民选择了重抒情轻叙事,重幻想轻写实的文风。
二、郁达夫的创作与吴越文化有着很深的传承关系“五四”时,异域文化的大量涌入,似乎造成了传统文化的“断裂”(此异有许多学者论述),但任何的创新都在对旧的否定与继承的基础上进行。任何的传统文化都有其接纳与消化的能力与容量,一种自新的发展趋势与欲望。所以“五四”人身上虽然有极为强烈的反传统色彩,但却无法去除自身的集体无意识,即便是急先锋的郁达夫也是如此。
郁达夫作为富春江边长大的作家,其创作一直是带有较为浓郁的“吴越风”的。郁达夫与吴越文化的关系,最浅白与直截的层面上表现在他与江浙山水的关系上。郁达夫在 20世纪的 30年代一度以山水游记作家著名。在蛰居杭州的日子里,郁达夫创作了大量的关于江浙一带的山水游记。这些游记创作伊始,有地方官扩大宣传、附庸风雅的外部诱因,而郁氏内心一直无法真正平静,也是寄意山水间,在湖光山色的浅影疏淡中隐约流露着淡淡的幽愁。此时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几近尾声,他满腔的忧愤仅能见诸游山玩水的看似悠闲浮夸的游逛中。《过富春江》中附着的“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国殇,偶向西台台畔过,苔痕犹似泪淋浪。”便隐含着对国民党政府软弱外交的斥责。而郁达夫在游记中也是对江南的风光作了大量的细微描述,写富春江、写西溪、写吴山、写扬州、写玉皇山、写西湖,江南秀丽的山水成为其游记的对象。
“吴山的好处,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并不高,元时平章答剌罕脱次所甃的那数百级的石级,走走并不费力。可是一到顶上,掉头四顾,却可以看得见沧海的日出,钱塘江江上的帆行,西兴的烟树,城里的人家;西湖只像一面铜镜,到城隍山上去俯看下来,却不见得有趣,不见得娇美了。 ……”(《城里的吴山》,《郁达夫文集》第四卷 P2,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天气渐渐凉了,可是还不至于感到寒冷,蚊蝇自然也减少了数目。环抱在湖西一带的青山,木叶稍稍染一点黄色,看过去仿佛是嫩草的初生。夏季的雨期过后,秋天百日,大抵是晴天多,雨天少。万里的长空,一碧到底,早晨也许在东方有几缕朝霞,晚上在四周或许上一圈红晕,但是皎洁的日中,与深沉的半夜,总是青天混同碧海,叫人举头越看越感到幽深。这中间若再添上几声络纬的微吟和蟋蟀的低唱,以及山间报时刻的鸡鸣与湖中代步行的棹响,那湖上的清秋静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点滴都无余滓的地步。 ……”(《里西湖的一角落》,《郁达夫文集》第四卷 P169,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随意摘抄了二段,便可见山水在郁氏笔下充满了阴柔与忧郁,当然大家都明白,文人笔下的山水与其主观上的情感是有相对大的联系的。郁达夫在隐居生活中时时不忘国事艰难,此时文字处处透出隐忧。
江南的山水不仅是郁达夫游记创作的对象,而且也是其小说创作中环境的重要来源。
郁达夫的小说总体是属于郁闷与忧愁的,小说内部总是极为压抑,云带愁色, “水一样的春愁”,这其实在现实中亦与江浙一带多雨的天气情况有关。江浙四季多雨,冬季也常是落雨,何况是“梅子黄时”。
“我生长江南,按理是应该不喜欢雨的;但春日瞑蒙,花枝枯竭的时候,得几点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 ’, ‘杏花春雨江南 ’, ‘天街小雨润如酥’,从前的诗人,早就先我说过了。夏天的雨,可以杀暑,可以润禾,它的价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说。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另外一种境地,昔人所谓‘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的诗句,就在说秋雨的耐人寻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一声长叹,乃别有怀抱者的托辞,人自辞耳,何关雨事。 ……”(《雨》,《郁达夫文集》第四卷 P58,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雨带来的多情,雨带来的郁闷,在郁达夫的小说里都是可以体察得到的。 “户外的萧索的秋雨,愈下愈大了。檐漏的滴声,好像送葬者的眼泪,尽在嗒啦嗒啦的滴。壁上的挂钟在一刻前,虽已经敲了九下,但这间一楼一底的屋内的空气,还同黎明时一样,黝黑得闷人。时有一阵凉风吹来;后面窗外的一株梧桐树,被风摇撼,就淅淅沥沥的振下一阵枝上积雨的水滴声来。”(《离散之前》,《郁达夫文集》第四卷 P271,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江南的云因为阴天的缘故总是垒在一处,由远而近地连成一幕,自天边延至眼前,给现世的人的感觉终是空虚、不着边际,莫名的愁绪。这在郁达夫的小说中也可见到。
“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的样子。”(《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文集》第四卷 P251,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郁达夫一生虽到处游历,但我们可以相信郁达夫笔下的城市、乡村乃至天气、地理都与江浙有着割不断的联系。鲁迅曾说其笔下的城楼、街道、人物均与其故乡绍兴有着不可割舍的关系。当代作家余华也曾有与此类似的言论。
“天风落处,吹起了一阵细碎的灰尘。屋顶下的市廛的杂噪声,被风搬到这样的高处,也带起幽咽的色调来,在杳无人影的屋顶上盘旋。太阳的余辉,也完全消失了,灰暗的空气里,只有八排电灯在那里照耀空处,这正是白天与暗夜交界的时候。”(《落日》,《郁达夫文集》第一卷 P270,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青烟》,《郁达夫文集》第一卷 P232,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 1982年 7月版)由上面片断来看,两处的环境描写极是相近,可见江南的气候、风景均是郁达夫创作的来源。郁达夫根据题材的需要随时提取一些江南的“淡云清风”来描绘人物所在的背景与周遭环境。
江南的山水培养了郁达夫特有的气质。以“忧愤阴抑自牧”来形容郁达夫,在我看来是较为恰当的。世人多见郁氏的牢骚与哀叹,而不见其抗争的文字。编者选文集,多选其小说而不见其杂文与政论文,而正是这些更为直接地体现出其抗争的一面。
郁达夫的名言, “I%am%not%a%fighter,%but%only%a%writer。%”曾经为他引来软弱怯懦的批评,但是我们在现在看这句话,其中恐怕包含的更多的还是他对自由的执著。“左翼 ”文学的政治性往往与其坚持个人独立立场有着冲突,使他在对事物作独立思考时颇觉不便。但我们切不可以此忽视郁达夫的斗争性与不妥协性。
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时(1915年),曾经参加朱舜水先生的纪念会,并作旧诗《吊朱舜水先生——舜水纪念会上作》,可见朱舜水等遗民在其心中的独特地位。 1918年 5月,郁达夫又参加了在日留学生为反对段祺瑞政府与日本当局签订的《中日军事协定》而掀起的罢课学潮(中学时代郁达夫就曾两次参加学潮)。而郁氏本人在民族危亡之际所体现的抗争与不屈的精神品质,又可在吴越诸多先贤身上寻到精神上的渊源。郁达夫在牺牲前与敌人巧妙周旋,营救印尼抗日友人以及洒脱达观的态度,均带有传统吴越文人的风骨。郁达夫对于统治者一直持否定的态度。
1927年 1月 7日郁达夫作政论《广州事情》。此文当时颇引发了一场争议,引起创造社内部的分歧,并导致郁达夫声明退出创造社。但今人在看这段往事时就比较理智,张恩和《郁达夫研究综论》中认为“郁达夫写的《广州事情》揭发了广州的各种窳败情形究竟对不对,应不应该揭发,现在看来,回答应该是肯定的。”郁达夫对统治者甚至是革命队伍中的领导者的大胆怀疑,在区域文化的角度上确与吴越文化有着很深的传承关系。
郁达夫创作中的江南气质是其吸引读者的因素之一,江南的风雨云雾共同构造出郁达夫笔下独有的诗化境界,江南的风土人情、人物气质也是吴越文化给郁达夫的馈赠。
本文试图由吴越文化的角度来对郁达夫的创作与气质进行观照。但我们也不应该过分地放大区域文化对作家个性、创作的影响力,毕竟这只是诸多影响作家的外在因素之一罢了。(有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