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仁德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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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僧团

僧团内的戒行不严,所造成的社会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鸡叫三遍,仁德最后一次在师公的灵前顶礼哭别,在微白的晨曦中,仁德与道信一起踏着洒满露水的乡村小道,离开了这块他熟悉的土地,离开他的师长亲人,开始了他的行脚生涯。

他们先来到号称江东第一寺的南观音寺,正赶上那里的刚刚开始的禅七,于是,他们便随着无言的人流,走进寂静的禅堂。年轻人似乎才开始尝到一些禅法的滋味,禅七已经圆满,他觉得仿佛只是在一眨眼的功夫,自然有着一种心痒难忍的感觉。他四处打听着,希望得到其他什么寺院关于禅七的消息,恰在这时,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历史事件发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这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消亡,一个新时代的正式开始。

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尤其担心师父,不知道师父是否能把握得住这时代的脉搏,是否跟得上这时代的潮流。他给师父写去一信,征询师父的意见,问自己是即刻回到太慰庵来,还是继续在外地参学。不久,他接到师父的回信,意外的是,师父让他暂时不要回来,白马乡正在进行土地改革,太慰庵交出一部分寺产,但却分得两亩田地。于是他决定暂时在观音寺住下来,一是由于常住的挽留,再者,在土地革命的浪潮中,观音寺将一部分土地分给了附近的农民,而留下的另一部分土地,则由僧人们集体耕种。

仁德自幼读书,11岁即来到太慰庵,仍然是随石点师公读书,虽然时而跟在师父松琴长老的后面在自家的菜地上干一些手边活计,但他毕竟没有正式参加过耕作,作为一个出家人,他是知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历史典故的:百丈怀海禅师将耕作与禅看成是有机的一体,禅在日常生活中,禅在穿衣吃饭中,可以说,对于一个禅者来说,生活中的一切,无不洞含着深深的禅意,所以当有人偷偷藏起百丈禅师的锄子的时候,这位坚韧的禅者便以绝食来表示抗争,直到人们将他的劳作工具重新还给他为止。

一个有心的禅者,尤其不能放过获得自食其力的机会,当昨日参禅打坐的人们开始走出禅堂,走进蓝天沃野,与绿色为伴,与自然为一体的时候,一个关于禅的新的感觉也即此开始了。年轻的仁德纤纤的十指被锄头磨起了累累的血泡,在他的心里,便十倍地增加了对劳动者的敬意,他这才真正领略“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深刻意义。

就这样,仁德在南观音寺住了半年,这年的秋闲时节,终于又传来高旻寺禅七的消息,于是,他辞别观音寺,来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古城扬州,投单在地处郊外的千年古刹高旻寺内。

佛界有“金山的腿子高旻寺的香”的说法,“坐腿”和“行香”,均是禅家的最实际的功夫。金山寺“坐腿”极有讲究,禅坐者双膝的间距必需限定在一尺二寸的宽度,否则,是没有资格坐进禅堂的。高旻寺的“坐香”虽然对禅坐的姿态没有太严格的要求,但每次规定之内的行香时间未等结束,哪怕你坐断了双腿,也是决然不可离开禅堂的。可见这两座禅宗祖庭禅法的严密。

高旻寺是扬州第一大寺,每天早上四支香,下午四支香,晚上又是四支香,每支香差不多就是一个时辰。在四支香中,禅者静静地将双腿盘起,跏趺而坐,然后提起一个话头,默默地思维。这是平日里雷打不动的功课。到了禅七的日子,也即是农活闲暇的季节,日日二十四小时,人皆在那香烟不绝的缭绕中分分秒秒地进入到禅的境界中。除了寺内寺外的僧人,那远远近近闻风而来的信士也放下手中的一切,不失时机地加入到这支禅的大军中来。但见那禅堂上下,人头一片,却不闻片语只声。抬头所见,皆是“念佛是谁”的自问自省,以及“念佛三昧”,“父母生我前我是谁”的开示警语。

禅自佛来,而到了唐代,终于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禅宗”,而推动了中国禅走向成熟阶段的则是六祖慧能大师。“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让多少坚韧的佛子在走过人生的高山大海之后,终于尝到了“禅”的真正滋味。禅是活泼的种子,它只在智慧的心田中开花结果;禅又是开启智慧大门的钥匙,然而它不能打开那些执着于生命,执着于解脱,执着于人生中每一个细节的冥顽生命的锈锁,所以慧能十分干脆利落地将那株用作外援的“菩提树”砍断,将那面用于内省的“明镜台”砸碎,“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些执着于“菩提树”或“明镜台”的人,即使他坐烂千万只蒲团,禅,依然于他无缘。

像慧能一样主张破除一切陈规陋俗而以顿悟的方式明心见性的人并不在少,慧能下的南岳怀让与其弟子马祖道一之间所演绎的“磨镜成佛”的公案,更是对“呆坐”者进行了另一番奚落。

道一禅师从江西来到南岳,他选择一块大石上整日地静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怀让来了,见了这位整日呆坐的年轻禅者,怀让随手拾起一块破砖于那大石上磨了起来。受到干扰的道一有些恼火,他没好气地说,你这和尚,为什么总是在磨那块破砖?怀让说,要作镜子。道一笑说,一块破砖,如何能磨成镜子?怀让说,破砖不能磨成镜,呆坐又如何能够成佛?道一大悟,从此追随在怀让的身后,成为怀让的弟子。

就像用尽你的平生力气,也不能将一块砖头磨成镜一样,虽然是同样的“禅坐”,但“坐”不得法,觉悟成佛之路仍然于你有千万里之遥。成佛是一种境界,成佛是一种智慧,成佛是一种大觉悟,成佛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和延续。

以上的道理,早在太慰庵时,仁德即得过石点师公及松琴师父的言传身教,因而他不急不躁,不问将来,只求现前,正如石点师公所说,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未曾到来,重要的是现前的一刻。

不等禅七期满,已经有不少人瘸着双腿趔趄着身子悄离了禅堂。坐禅又哪里是一个只图一时新鲜的急躁冒进者所能坚持下来的?那是需要付出几倍的肉体和心理的代价的。一个禅七下来,那原先人头如鲫的禅堂里已经是人影寥寥。在这寥寥的禅者中,仁德的思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他捕捉着一切,一切捕捉着他;他在追寻着自然,自然也在一种无边的境界中向他拥来……

从太慰庵到观音寺,又从观音寺到高旻寺,年轻的修道者正向着一个目标一步步走来。

高旻寺是一座大寺,它有一整套关于自己的经济体系。在这座拥有三百来僧人的寺庙中,年轻僧人约占半数,他们管理着商店、米行、作坊以及钱庄等,“农禅并重”的原则,在这里是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

禅七期完,仁德应常住的邀请,在高旻寺住了下来。这又是一个新的修行法门,在这里,每一个修道者既是僧人又是工人,他们将通过自己的手创造出财富,创造出智慧,也创造出艺术。编草席虽然算不得是什么大手艺,但要想编好,却也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他记住石点师公说过的话,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事,只有不肯学的人。他很投入地进入到这个手艺门中。在那段时间内,他的脑海中只是跳跃的草绳和一条条规整的纹络。常常,当别人早已下班,用过晚斋,而他还坐在那一片杏黄的草席之上编织着他的“道行”。他的手被草绳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他用细针挑破,再继续编。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编出的草席受到老师父们的赏识,老师父们拿着他编的草席去教训那些不够细心的弟子,说:“你看看,人家仁德师才来多少时候,你来了多少时候,你怎么就比不过人家呢?”

仁德所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高旻寺学到的这门手艺,在日后的三年自然灾害以及随后的一系列艰难环境中得以派上用场,他凭借着这门手艺,度过了一个个难关,这是后话。

高旻寺当家禅慧和尚是一位有德行有管理能力的法师,他痛切地感受到佛教人才的缺乏,因此,他认为在高旻寺这样的寺庙,人才比钱财重要百倍。他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这位瘦瘦高高个儿的仁德师,他想把仁德一步步培养出来,以成就一个新的僧才,于是,他将仁德从草席厂抽调到寺庙商店担任出纳,仁德于是将最后一只草席郑重地卷起,以纤细的手指拨弄起了算盘珠子。

到了1952年,席卷全国的合作化浪潮同样在高旻寺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这在种浪潮的冲击下,高旻寺的商店、米行以及钱庄都停止了营业,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麻袋厂,于是,仁德又被调到麻袋厂担任领导工作。

古人说,宁带一连兵,不带一堂僧。在鱼龙混杂的佛教界,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而当合作化这场新的革命浪潮刚刚涌向高旻寺的时候,顶风抗拒者有之,消极怠工者有之,偷窃扒拿者更是有之。而偌大一个高旻寺,就当前而言,似乎唯一的经济来源也只在这一个小小的麻袋厂了。仁德深知禅慧在这个时候将他调到麻袋厂担任领导工作的一片苦心。他完全能掂量出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副担子的重量。

首要的工作是堵住“鼠”洞,不让寺庙的财产继续非法外流。他决定亲自兼任保管工作。他将出入库的麻袋数作了精细的统计,出和入,都有一套明细的帐册。当严格的管理制度制定出来之后,任何人未经严密的出入手续,就休想从库内取走一条麻袋。

在广袤的长江三角洲一带,粮食这东西在获得土地的农民手中成倍地生长出来,麻袋,似乎也随之成了十分紧俏的商品。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他在征得寺主禅慧的意见后,又制定了一套奖勤罚懒的制度。在合理的调查中确定了一定工作时,超额者有奖,完不成任务者则罚。

有人坐不住了,他们跑到禅慧那里告仁德的状,说仁德这样那样,一些老资格则胁迫禅慧去迁仁德的单。禅慧说,人才难得,我这商店原先一笔糊涂帐,是仁德师帮我把一笔笔理得清清爽爽;我这麻袋厂是一个无底洞,是仁德法师帮我把这洞堵了起来,我谢他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迁他的单?那些人没话了,只好灰溜溜地走开,走到麻袋厂的车间里认认真真地织起麻袋来。

解放初期所出现的粮食空前大丰收,麻袋的生产也出现旺销的势头。在这一形势下,不少厂家纷纷转产麻袋业务,由于盲目的大批量地生产麻袋,接着又造成麻袋的大批积压。这是良性循环所造成的恶性循环。眼看着麻袋滞销,在仁德的建议下,寺主禅慧又将麻袋厂改为织布厂。机器还在,人的技术还在,几百号人吃饭是大问题,也是一寺之主最为棘手的问题。

仁德再次来到织布厂担任领导工作。

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是有人要制造事端。多少年来,寺庙内的帮派体系以及一小部分人的分裂活动不仅严重地消弱了寺庙的经济,同时也为佛教的形象抹上了疵点,这不能不是一件让人十分痛心的问题。这期间,寺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情。

这件事情的开头是因为寺内一名不守清规的僧人深夜外出,该归未归。第二天,当地派出所派人将禅慧叫去了,说附近居民有人反映昨夜有一名僧人与一位妇女有苟且行为,现那位妇女的丈夫告到派出所来了,我们已经查明,这个僧人就是你们高旻寺中的人。

客堂查出那位深夜外出,直到天亮才归的僧人果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问他昨夜的行为,他只是哭个不停,什么也说不出来。禅慧一怒之下责令客堂将这名僧人立即迁单出寺。那名僧人也不辩解,卷起行李立即就走了。但那位妇女的丈夫并不罢休。说他的女人名誉受到伤害,寺里要拿出赔偿。

这有什么话可说泥?俗话说,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僧团内的戒行不严,所造成的社会影响是不可估量的,禅慧也只好让客堂拿出赔偿的钱来。

正当那个男人得了钱财洋洋得意就要离去的时候,当地的几位村民涌进寺内,指着那男人骂道,“你就不怕受到报应?明明是你夫妻设下圈套害人家和尚,今天还真的厚着脸皮来索要寺庙的钱财。”

原来那名僧人头天夜里外出,因贪看了一个草台班子的夜场戏,回来时,见寺门严严关死,便只好在村头游荡,恰好碰到那个有名的坏女人。坏女人假意称自己也是居士,家中有可以安排师父的洁净住处,于是,那个糊涂僧人便随着那坏女人进了那人的家门,不等那和尚省过事来,那男人便封住了和尚的领子一顿拳打脚踢,说和尚调戏了他的女人。和尚身上唯有的钱物,悉数被男人搜去。那和尚自知上当却有苦难辩,只好甘愿受罚。

那个男人丢下寺里赔偿的钱,灰溜溜地走了,然而禅慧却眉头紧锁,一连几天舒展不开来。戒律的松懈,社会道德的败坏,实在有一种巨大的反作用力,作为一个僧人,他怎么能不为道风的不整而忧心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