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仁德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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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行我素

其实,真正的平静是在人心里,只能在人的心里,心净,则佛土净。

好多年后,仁德每每回忆起在高旻寺时的那一段难忘的时光时,总是禁不住感叹道:“那段日子我终身难忘啊,那是我修行道上的第一个重要的阶梯,也是我整个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

随着国家对私营企业的改造,以及社会主义公有化的进程,古刹高旻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公私合营,是工商企业国有化的一个重要步骤,被合营的企业,当然也包括寺庙里的一些工商企业。

扬州市工商联终于在一片喧天的锣鼓声中宣告成立,这是古城扬州市的一件大事,它宣告了一个古老商业时代的结束,标志着另一个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指导下的新的商业时代的开始。在扬州市工商联宣告成立的庆祝大会的主席台上,人们注意到有一位僧人稳坐其中的一席交椅,他就是古刹高旻寺的当家禅慧和尚,他现在的职务是工商联副会长。

这件事在高旻寺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当然从禅慧的进入世法地位估计出高旻寺的未来,于是有人惊呼:高旻寺完了。在一片惊呼声中,有人卷起单具悄悄离去,找自己的归宿去了,有人暗自高兴:这一下和尚自是做到头了,但更多的人则采取观望的态度。人们等待禅慧早日回来,好得知最后的消息。

禅慧终于回到了寺里,在当天的表堂时,这位正当盛年的僧人声如洪钟地说:国家工商业改造政策,我坚决拥护,所以我接受了这个副会长的职务。我听说有人在背地里指我的脊梁,说我这个人惯于搞世法,还说我是要亲手把高旻寺毁于一旦,这些话我能理解,但是我要说,历代的许多高僧大德,哪一个是不搞世法的?从释迦世尊创立我教到各朝各代,哪一座寺庙又是真正出离尘世的?佛教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佛法是天上掉下来又回到天上去的大法吗?一个从世俗社会中脱尘而出的宗教,如果不能去理解世俗社会,不去回向于世俗社会,那个宗教能存在下去吗?试问哪一个朝代的佛教不是依靠世法而存于世而立于世的?可以说,没有世法所给予的支持和保护,佛教早就亡了,还会沿袭到当今?有人说我是搞世法的专家,这话说对了一半,如果高旻寺能立于不破不灭,能继续将香火延续下去,那是我禅慧搞世法搞对了,换了别个当家人,恐怕也是这么个搞法。所以我赞成近代律僧弘一大师的话:以出世之心,做人世之事业。

禅慧的一番话说得铿铿锵锵,掷地有声。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代高僧来果老法师的入室弟子,论修持论佛法,再自信的人在他面前也羞于谈禅论佛,他为了当这个家,也算是掏空了心思,他去当工商联副会长,当然是经过一番权衡一番定夺的。倒是如自己这般俗人,鼠目寸光,缺智少慧,怎么就见了风就是雨,妄说高旻寺就要完了呢?

禅慧有意停顿了片刻,好让大家有个交头接耳相互议论的机会。接下来,他又说:“我这次开会回来,也带回来国家的政策,高旻寺的工商企业服从私营企业改造政策,与附近相关工厂商业合营,至于寺庙,上面说了,经济也要搞,修行也要办,这就看各人自愿了。你愿意去当工人,僧装可脱可不脱,根据按劳取酬的原则,工资待遇与其他工人一视同仁。不愿去那里上班的,尽可以在禅堂里修行,没有人强迫你的,只是待遇不能跟人相比。上面说了,宗教信仰自由,寺要像寺,僧要像僧,只要你穿了这一领僧衣,破戒犯斋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来果老和尚说了,只要他有精神,他还要在禅堂给大家讲开示,禅七也还是要打的,坐香的规矩也不变更。”

大家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心高旻寺仍然是高旻寺,一切寺庙的规矩法事都没有改变,这一下总算是放心了。而最让人放心的是,一代禅师来果老法师仍然要给大家讲开示,禅七仍然是要打。做一个和尚,不就是为了生脱死吗?而了生脱死,修行办道才是正经。

接下来几天是各自报名,是进公私合营的工厂还是一味在禅堂修行。多数人都主张去工厂,因为那里有一份比寺庙多得多的工资。当一个工人也光荣嘛,而且还可以穿僧装,还可以照样上早晚殿堂,照样地问“念佛是谁”。但也有人打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有人说,去问问仁德师吧,他去哪儿总不会错的。于是都来问仁德,说:“仁德师,禅慧师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你也表个态嘛,你是去还是不去?”

仁德说:“你是问我?”

“不问你问哪个?我们就是来向你讨讨主意。”

仁德笑笑说:“你问我,我问哪个?所以还是问问自己的心吧。”他说完这两句,再不语了。人们知道,这位仁德师从来是不多言语的,他的不多的言语里充满了禅机,你自己去领悟吧。的确,即心是佛,佛在心中,还是先问问自己吧,去与不去,不都是你自己的事吗?

还有一些人仍然是拿不定主意,他们要看看仁德法师报名不报名,他们在想,只要仁德法师报了名,这工人大约是能当的。但是,仁德师到底还是没有报名,他走进了禅堂,走进了他自己的心的世界里。他在问自己:父母生我前我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啊!

禅慧法师走到仁德的面前说:“仁德师,晚香后到我寮房里来坐坐好吗?”仁德知道这位并不轻松的老法师在想些什么,于是,晚香过后,仁德轻轻叩响了老法师的房门,禅慧将仁德让进了自己的寮房。

“仁德师,这几天报名进工厂的人很热烈,怎么没见你去报名啊?”禅慧开门见山地说。

仁德合一合手,说:“老法师有什么开示的吗?弟子愿意聆听。”

禅慧说:“你是知道我的难处的,不是为了这座寺庙,我也早溜单到我山里小庙里去了,当一个家不容易啊。”

“法师的难处,弟子怎会不清楚呢?你是为了这个寺庙,才甘愿受此劳苦的,就象地藏菩萨那样。”

“这几天,我一直在关注着你,我是既希望你也去报名进工厂,又怕见你真的穿上那件工衣。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弟子怎么会不明白法师对我的爱意?只是弟子有何德行,竟有法师这样的恩遇,惭愧得很啊!”

禅慧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也去工厂吗?你知道,寺庙办厂,本来也不那么太如法,但为了寺庙的生存,为了两百来号人的一口大锅,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现在香火日淡,就更需要利用那些厂子了。厂子办不下去,我心焦如焚啊,我想,公私合营,依靠国家的扶持,也许会别有一番生机。只是仁德你,你不是一般的粥饭僧,你是我佛难得的僧才,虽然我是多么想你去做一只领头雁,好好去办我们的厂,但是,我还是希望你稳稳地坐在高旻寺的禅堂里,将来的佛教,靠象仁德你这样的年轻人去振兴啊!”

禅慧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而禅慧那一番出自肺腑的话,再加上末尾的那一声叹息,是足以让一个有血有肉的在场人五内俱铭的啊!

仁德并不是一个善于用言语表达感情的人,他深深地知道这位前辈对自己的厚爱对自己的寄托,他只将这一片厚厚实实的心意深深地埋藏在心间,禅慧的所托,是佛法大业啊!那么,自己能不能在佛教界成就一番事业,那是需要从眼下做起的啊!

仁德重新走进了禅堂,这时,一轮皎洁的月光透过禅堂高高的窗棂,将一抹清晕投射到这洁净的禅堂里,仁德抬头所见,是一幅巨大的禅语墨写在那一方白亮的墙壁上: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未曾到来,现在呢?

……一片白亮的沙洲横亘在一条碧绿的河水之上,远处,那青黛色的山峰被一条条柔细的云丝轻托着,湛蓝的天空,有几只沙鸥在盘旋歌唱……这是一幅多美的画面!这画面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在遥远的过去?在永远的将来?那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那时候,我是谁,在这之前呢……

他许是太执着了点,他有一丝妄念,于是,那青山不见了,那河流无影了,他微睁开双眼,一条桔红的光线透过那禅堂高高的窗棂,斜射到他的脚前,啊,天亮了!这么快就天亮了!我不是才坐一会儿吗?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喜溢满他的心头:我有了不倒单的境界,我能够不倒单了。啊,不倒单,那是多少出家人所为之追求的功夫啊!对于一般人来说,你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整夜整夜地不睡,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然而,所获得的却是睡眠无法能比的快乐。那种“快乐”,就是佛法中所说的“定”啊!佛法中的所谓“戒、定、慧”三种阶次,他终于已经走到第二步了。那么,他离“慧”的境界还会远吗?

第二夜,他再次走进禅堂,他要竭力追寻头一晚的境界,他要把“不倒单”坚持下去。

他在心里说,我能够不倒单,我应该不倒单。但是,随即他明白,那种不倒单的境地,今晚不再属于他,因而他不时从一种昏沉中醒来,揉一揉发涩的眼皮,他无法抗拒一种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睡意,这一夜,他失败了。他明白,这失败,来自于他的执着,他太执着于那片境地了,太执着于“不倒单”这一使他无法不倒单的魔障。

后来仁德在回忆高旻寺的那一段修行生活时说,在高旻寺,我最大的收获是能够亲耳闻听一代禅师来果老法师的开示,那真是字字千斤,句句宝鼎啊!

来果禅师乌须白发,真正是一副威仪俱足,超尘脱俗。他高踞于禅堂法座之上,字如洪钟,法如甘霖。他说法时,时常会有一只鸟雀踞足于他的头顶之上,似也在贪听一代大师的现身说法。

仁德一生最为满足的是分别听闻了两位大师的开示,除了高旻寺的来果禅师,那就是后来在云居山亲近并听闻了虚云老和尚的教诲,他在比较两位大师开示风格时说,两位大师开示各有特点,虚去大师专讲公案典故,而来果法师却只讲实用功夫。

修行路上一步一个阶梯,急不得,慢不得,急是执着,执着是大病;慢是懈怠,懈怠更是死路一条,任何一个脚踏实地的修行人,都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持之以恒,长此以往,任何关隘都会在自己的脚下步步跨过,到镇江有镇江的风景,到南京有南京的风光,而一切并不满足永远进取的人,只要他一步步走下去,必然会有更美的风光在迎接着他。

不知不觉便到了1952年的冬天,屈指算来,仁德来到高寺旻也有近二个年头了。这两年来,他的确收获不小,而此其一者,就是他能“不倒单”了。这是许多出家人所欲追求达到的功夫,而年轻的仁德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早早地达到了。每天,当他踏着星露走进禅堂的时候,一种甜甜的念头便开始萦绕在他的意念中,他舒松开身子,盘起双腿在蒲团上轻轻一坐,似乎他的眼皮刚刚合上,晨起的板子已经敲响了。他不贪不恋,不忆不追,过去的让它过去,将来的未曾到来,现在,他必需走出禅堂,去做白天的一切。当他走出禅堂的时候,迎接他的无论是晴天丽日还是阴雨绵绵,他均感到向他走来的日子是那么新鲜,是那么清香诱人。

这一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他的弟弟德江从老家来到古城扬州,终于在高旻寺找到了这位出家的兄长。

几年不见,弟弟越发长成一个彪悍的大小伙子了,兄弟相见,分外亲切,仁德急切地向弟弟询问父母的消息。他不知母亲身体可好,不知父亲还在劳累不。弟弟说,父母都好,唯日日想念他,希望他能回去和父母家人过一个团圆年。弟弟还带来了松琴长老的一封信,师父在信中说,他越发老了,而太慰庵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延续香火之人。师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师父在送他出远门后,一定又后悔了。是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师父,都希望他能回去,回到家乡的怀抱,回到师长亲人的面前。他爱他的父母,他尊敬他的师父,他多么想趁弟弟来,和弟弟一道回家一趟啊!还有,太慰庵也的确需要他,师父老了,做徒弟的,真该侍侯在左右才是啊。但是,回去以后会是一个什么后果呢?一边是出尘的寺庵,一边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家庭,亲情,对在修行的路上初尝甜头的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魔障吗?当初佛陀决定走出宫墙走进苦行林的时候,你能说他不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吗?但是,既然出家,但念一切有情众生,为他们祈祷,为他们去修行,然后帮助他们度脱苦厄,这才是最精深,最博大的人类之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