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昨天还在为所得而喜,而今天,却立刻感到那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道极平常的风景。
仁德拖着一颗沉重的心,连夜离开江都南观音寺,去同石点师公作最后的告别。
石点师公安祥地躺在卧榻上,等待着这个法孙的到来。老人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进食了,人们都说,这简直是一种奇迹。其实,对于石点师公来说,他那一颗不肯停歇的心脏,正是为了这远方的游子而顽强地跳动着。他静静地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一幅尚待完成的书画,一篇未读竟了的好文章,一首未及润色的诗词,然而,他所有要做的一切,便是要看到那个年轻的比丘僧出现在他的眼前,在这一刻,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一生注定是为这个徒孙而活着,包括那些书画,包括那些好文章以及一首首充满人生况味的诗词,在他这有限的一生,如果能亲眼看到一个大德的诞生,他无论是归于何处,他都感到心满意足了。
老人终于宽慰地笑了,因为那个年轻的比丘僧终于扑到了他的卧榻前。他很想伸手在这个徒孙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一下,而他无力抬起衰老的胳膊,于是,他又是灿然一笑。
仁德禁不住内心的悲痛而泪如泉涌,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忘怀的老人,是这位老人,给了他从未有过的长者的慈爱,而且更重要的是,老人给他引来了佛陀真谛的曙光和智慧的甘露雨,使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而成为一介堂堂正正的比丘僧,现在,这个老人就要去了,他将再也听不到老人那金属般震荡耳鼓的读书声,听不到老人童稚般的开怀大笑,再也听不到老人的谆谆教诲和一再嘱托了。
老人的嘴动了动,说:“不要难过,我在这苦难的人生跋涉了一辈子,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一时刻的来临吗?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我能从容地等到你的归来吗?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要紧的是现在的一刻,你懂吗,现在的一刻。”
“我懂,”仁德含着泪说,“师公,你对我还有什么吩咐吗?”
“未出家之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出家之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我知道,我会再回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
老人宽慰地一笑,然后用最后的力气说:“现在,请为我助念‘南无阿弥陀佛……’”
老人说着,轻轻地合上眼睛,于此同时,一颗晶亮的泪珠从老人的眼帘中滚落出来,仿佛是老人丢给世界的最后一份纪念,又仿佛是告诉世人:这世界苦难太多,各位,精进努力吧!
老人火化后,得各色舍利子一百八十余颗,舍利花数枚。
没有了石点师公的太慰庵,仿佛在突然间矮了许多,松琴师父也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持,老了许多。
处理完师公的后事,仁德匆匆去看望了一下自己的父母,父母也像是突然间老了,饥荒,灾害,一辈子在黑土地上苦命地劳作,使不到六十岁的父母双双在额头凭添了不少的白发。好在兄弟们都已长大,一兄一弟,象两根坚实的梁柱,支撑起一个贫困交加的家庭。
他无言的在家中坐了片刻,内心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他少小离家,作为儿子,他的确没有尽到为人之子的责任,他有着永远也偿还不尽父母的债务。于此同时,他又深深地感到,既为比丘,当视一切众生为父母,如果将生身父母所给予的这宝贵一生白白耽搁,那才真正是不孝之子啊!
母亲像是看透了儿子的心思,说:“我既将你送给了佛陀,我是至死也不会后悔的。儿,想你也不会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父亲也说:“你放心做你的事去吧,家里有你兄弟。”父亲向来不善言语,父亲这短短一句话,的确给了仁德极大的安慰。
仁德告别父母,回到太慰庵里。
松琴师父说:“仁德,你要出远门吗?”
“不,”仁德说:“我要为师公诵念半年《地藏本愿经》,半年里,我不见任何人。”
师父说:“你要闭关?”
“是的,师父。”
“那么,你要我为你护关吗?”师父说。
“当然,那就烦劳师父了。”
师父为仁德捡了一间僻静的房子,第二天,仁德即开始了他的闭关生活。
四周是那样的寂静,太慰庵仿佛是一片流动的白云缓缓地在无垠的太空飞升,他也象是置身在一个阔大的空间里,没有边际,也没有尽头。忽然,在那遥远的天边,传来石点师公那抑扬顿挫的读经声,伴和着阵阵悦耳的佛乐。他不禁沉醉在这悦耳的乐声中。他象是双手紧握着石点师公那温暖滑爽的大手,随着石点师公,向一个缥渺的世界飞去……
不知什么时候,松琴师父走进关房来给他送饭,仁德禁不住将第一天闭关的感觉告诉师公,他原以为师父会和他一起激动,不料师父却淡淡地说:“《金刚经》云,一切有相,皆为虚妄,你不要急,这才是开始。”
仁德开始至诚诵念《地藏本愿经》。
“尔时地藏菩萨摩诃白佛言:世尊,我观是阎浮众生,举足动念无非是罪。若于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恶缘,念念增长。是等辈人,如履泥涂,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陷。若得遇善知识,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是善知识,有大力故,复相扶助,劝令牢脚,若达平地,需省恶路,无再经历……”
仁德读到这一段时,不禁又热泪盈眶,他想,人生有许多机缘,这或许是一种偶然的现象,譬如说自己刚一落世即遇到一个行化僧人,又譬如他人生中第一位导师石点师公,但是,你不能认为这不是自己累世累劫所造就的机缘。设想当初如果没有遇上石点师公,他活到二十岁,也许仍在茫茫人世间浑然跋涉,无有出期,但是,他偏偏就是认识了石点师公,从而走进了太慰庵,使自己的生命有了崭新的意义,使自己从此拔离无边的苦厄,在佛法的大海里遍采宝珍。师公师父即是引导自己拔离泥涂,直达平地的大善知识啊!
想到这里,他便将这开始的一段用毛笔抄到宣纸上,悬挂在案头一侧。就这样,他每读一段,便思索一回,接着便将那一段抄写一遍。这样半年下来,一部《本愿经》竟被他从头至尾抄写了四十余遍。他想,可惜自己的毛笔字不好,否则,他是可以将这些《地藏本愿经》手抄本一本一本地赠人结缘的。
这样不觉半年的关期已满,那日师父笑呵呵地进屋,双手合十,说:“仁德,恭喜你关期圆满,现在,就随我到师公的灵前回向去吧。”
“啊,圆满了?”他似乎不相信真的圆满了,怎么这么快呢?于是,他重新来到师公灵前。那个老人仍是那样笑容可掬,仿佛在说:“唔,马马虎虎,还算不错。”
松琴师父告诉他说,在这期间,有几位道友前来太慰庵,想约仁德一同外出参学,听说正在闭关,他们就走了。在这期间,你哥哥也到太慰庵来过一次,说你父亲生了场病,好在不重,你哥哥说就不要告诉你了。
他走出院井,感觉外面的天格外蓝,野地格外绿,于此同时,他想起师公临终前说过的禅语,这世界还是那方世界,但是,在一个修道者的眼里,那不变的世界的确又是在不停地变幻着: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
仁德还是有些不放心父亲,当天上午,他再次来到前港村。父亲早已康愈,父子相见,仍是默默寡语,于是,他立即又返回太慰庵。
庵堂里坐着一位年轻的比丘,正是在古林寺求戒期间再三地拦住仁德,考问他“什么是佛法大意”的同参道信。
原来道信自上次古柏林下重新认识仁德之后,对这位仁德师感佩之至。他深为自己一时的浅薄而羞愧,他知道仁德师是一位不爱言谈却思想深邃的比丘僧,因而愿拜这位不凡的同参为师。他这次来,一是想了却拜师之愿,二来是想邀仁德一同去外地参学。
见了仁德,道信跪地即拜,慌得仁德连忙将他从地上拉起,道信便将自己在古林寺如何奚落仁德,如何当众考问,仁德又如何宽仁谦让,最后被逼不过,以智作答的过程重述了一遍。最后,便又再次跪拜,苦苦求师。
仁德又哪能里肯收,说:“我乃刚得戒弟子,哪能轻易收徒,岂不又在犯戒?不如今后师兄弟相处,快拜我师松琴长老吧。”于是,道信只得重新拜松琴和尚为师,从此二人既为同参,又为师兄弟,相互感情更进一层。
当夜,道信便将瓜州白母寺打禅七的消息告诉仁德,希望仁德与他一起去打这堂禅七。
仁德说:打禅七也是我久已向往的事情,只是,我师公刚刚圆寂,我不忍心丢下师父独自前往。
道信说:“那也是,师公刚去,你这一走,师父怕一下子习惯不过来。”
“要么你先去吧,我把庵里的事安排好再来。”仁德说。
“那也只好如此了,只是,这一堂禅七你是赶不上了。”道信因邀不动他尊敬的仁德师,显得有些沮丧。
正在这时,松琴师父托着仁德的香袋、衣物等走了进来,松琴说:“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仁德,你只管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仁德说:“不,师父,我现在不能走,我要陪着师父。”
“你忘了师公临终前说的话了,他要你务必记住‘现在’这要紧的一刻,你现在不走,什么时候又能走呢?”
“师父……”
“好了,别再犹豫了,要紧的东西我都替你捡好了,趁着天还未亮,你们好好睡一觉,天明好赶路。”
这时,鸡已叫开头遍,两位年轻人只好各自躺下歇息。这一夜,仁德通宵未眠,他听着师父在隔壁寮房不断小声念诵的佛号,心里暗暗喊着:师父,我的好师父……
天明后,仁德与道信启程,临行前,他突然将师公那串宝贵的念珠悄悄挂到师父的床前。现在,就让师公的这件法物长随着师父孤单的身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