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乃大丈夫所为,非游戏人生者能及。
尽管小德海比同龄孩子多一份灵气,但是,读书开始成为小德海最不情愿的一件事。他觉得读书实在没有多大用处,读一肚子古书又怎么样?到头来不还是要死了,埋入土里,什么都没有了吗?最后还是要让僧人来诵经念佛,让灵魂安息吗?而且家里那么穷,父亲身体又不好,倒不如趁早帮家里做点事,尽一尽孝道为好,然而有一个地方他最爱去,那就是太慰庵。
太慰庵里的石点和尚出自书香门第,有深厚的儒学功底。石点早年有为官作宰、报效国家之大志,然而在科举制度的弊端下,这个思想活跃、学识渊博的年轻儒子竟屡试不中,终又因一场家庭变故,使年轻的石点深感到人世的无常,于是中年出家,来到这广袤的江北平原,在太慰庵里破草开荒,重修庙庵,接收僧尼及在家徒众,以至香火逐渐隆盛。
有史以来,江浙一带人多信佛斋僧,信士们慷慨的布施,更使整个苏北平原上三里一庵,十里一寺。有人说,中国的寺庙里,最优秀的人云集在这里,最不优秀的人也云集在这里。石点法师便是僧伽中最优秀最博学的人之一。
布施的功德使佛事兴旺发达,而香火兴盛的寺庙更愿将菩萨的愿力回向于广大的信士,于是,“庙学”便是佛教回向的一种方法。众多博学的出家人不仅仅为自己了脱生死而忙碌着,更为着乡间的孩子们充当教授师,为人授业解惑。而在泰县的“庙学”中,石点师公始终是人们最受欢迎的先生之一。博学的石点师公除了担任本村私塾的教学外,还经常被一些有名的私塾、经馆请去授《大学》、《论语》等。
11岁这年的春天,一场大病差点就夺走了德海的小生命,他在病床上“喉”了一个多月,饭不思,茶不饮,书,自然也是没法念了。
随着季节的日趋临近,德海的病一天天加重。药,还是一罐罐地吃,然而总没有见轻的时候。眼看着这小人儿快不行了,父亲将房门重重地一摔,气吼吼地说:“你要走,就早点走吧,别再这样折腾人!”接着就开始张罗纸钱和棺木去了。然而母亲却紧紧地抱着这命弱的儿子,只一声声地在心里念着佛号。恰在这时,石点师公到李永书家来。
老法师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的。因见德海成了这种模样,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德海的人中狠扎了一针。这一针扎下,德海立刻睁开了双眼,嘴里呢呢喃喃地叫着“师公,师公……”一股清泪滚落下来。
老师公摸摸他瘦小的脑袋,询问了一遍小德海的病况,然后给他开了一剂方子,嘱分三帖吃下,出门走了。小德海噙着眼泪,恋恋不舍地目送石点师公。没想石点师公的这一帖药吃下,德海竟奇迹般地从鬼门关上逃了出来。目睹这一切的邻居就说:“这孩子,同老和尚有好大的缘份,将来说不定真是要去做和尚。”
听了这话,李永书很不高兴。的确,一般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为官作宰或做大学问,光耀门庭,谁又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去出家做和尚呢?
然而德海的母亲却在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她在想,这孩子如果真有此等福报,将来皈依了佛门,那真是李家一门的大幸啊!
四月初八,是佛教中的浴佛节,这一天是佛教尊主释迦牟尼诞生的日子。相传约公元前6世纪到5世纪的这一天,古北印度迦毗逻卫国(今尼泊尔南部)净饭王的儿子悉达多太子降生了。他降生之后,便行走七步,并一手指地,一手指天,高声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人们知道,一位影响世界的大师诞生了。为了庆祝这样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全世界所有的佛教寺庙都将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这个盛大的庆典活动就是“浴佛节”。人们借助浴佛的圣水以洗净一年的晦气,洗去扰人的魔障。浴佛之后,是放生活动的开始。这时候,人们抬着整筐的水牲,其中有各种鱼、乌龟、鳖等来到河边,然后在僧人的带领下,为这些水牲念往生咒,念完往生咒,再将这些水牲放回到河水里去。
这一天,太慰庵里人山人海,鞭炮声此起彼伏,佛号声沸沸扬扬,在佛法的气氛中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前港村人沉浸在一派节日的喜庆之中。
病后虚弱的小德海也随母亲来到了太慰庵。一踏上太慰庵的山门,小德海顿时又象换了个人似的,又恢复了一个11岁孩子那特有的活泼和灵性。他排在队伍里虔诚合十,念着佛号,向太子佛靠近。轮到小德海浴佛了,他手持银勺,将一勺净水洒向太子佛像,当那勺净水洒过之后,小德海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身轻气爽,他感到似有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在他的头顶上。那种奇妙的感觉直到他渐近晚年的时候依然清晰地存留在他的脑海中。
浴佛节后,小德海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分晴天下雨,只是无精打采地“喉”着,好像他永远也没有“喉”完的时候。
母亲于氏对丈夫说:“说不定,德海真是命该为僧,要不然,怎么见了石点师公就高兴,进了太慰庵就病轻了呢?”
对这个孩子,李永书似乎早就失去了指望,他甚至根本没指望这孩子能活到11岁。对于德海的奇妙变化,即使妻子不说,李永书也看在眼里,现在,经妻子一说,他便没好气地说:“既然这样,不如把他送到太慰庵做小和尚去算了。”
李永书当时也许仅仅是说了一句气话,而这话不久便传到了太慰庵里。
石点师公早就喜欢上德海这个孩子了,同时,石点师公还有他的另一层秘不告人的心思,他现在已是古稀之人,而他的弟子松琴和尚又向来忠厚老实,他早有意为松琴收纳一个弟子,只是一直未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而且生活清苦的太慰庵也很难有人主动投入,现在,李永书愿将他的儿子德海送上门来做小沙弥,这不正是因缘和合的一件大好事吗?
果然,过了几日,李永书的妻子于氏便带了他的儿子李德海上太慰庵来了。
这是1938年六月初三日,佛教中韦驮菩萨圣诞。泰县的这个乡村小庵里,一个未来的大德高僧在这里开始了他人生的巨大转折。
在一片佛号声中,石点师公用剃刀刮去德海头顶上的一块黑发,而周围的一圈待以后正式剃度受沙弥戒时才一剃干净。随着石点师公剃刀的游动,人们可以相信,这个在苦寒中出生,在魔障中长大的孩子已经斩断了人世间的许多烦恼,从此步入空门,他将为绍隆佛种,续佛慧命而尽形寿不改初衷。
11岁的小沙弥在他自己的一首“自简诗”中写道:“十一入佛家,空门披袈裟;从今立深誓,十类我度他;有与无情者,同圆法性家;他日得了脱,宏誓更远大。”这几句朴直的座右铭,表达了一个少年沙门远大的志向和报效佛门的决心。
石点师公给他取法名“仁德”,希望他将来仁及众生,德积如海。老法师又让他拜过三尊大佛,拜过松琴师父,最后问他:“从今以后,你辞亲出家归入空门,不后悔吗?”
“不后悔!”他坚定地说。
“今后不论遇到什么风浪,什么坎坷,你不改今天的誓言吗?”
“不改。”德海干脆而落地有声地回答道。
沸沸扬扬的佛号又念起来了,这庄严的法音道出了人世间的种种苦痛,又述及了众生为之奋斗的最终根本,在檀香的蒙熏中,仁德在人群中看到母亲正在悄悄地抹着眼泪,他也默默在心里为母亲祝福:“我今以后,当视一切众生为我父母,只有这样,才算尽了最大的孝道。”
11岁的小孩是多思爱想的,遇事总爱问上个为什么。
“师公,人为什么会死?”
“师公,为什么天上会打雷,那里面真有雷公雷母吗?”
“师公,为什么师父天天打坐,你却不打坐?”
“师公,那些云彩从什么地方来,又向什么地方去?”
尽管他不懂,尽管他几乎每天都要问上几个为什么,但是他还是很快就学会了做五堂功课,他骨子里有一种认真的精神,再苦再难的事,只要是人家能学会的,自己也一定要学会。即使是令几乎所有刚入佛门的人最为头疼的《楞严神咒》,他也在不到十五天的时间就能熟练吟诵了。
石点师公越发喜爱他,老人坚信,仁德这孩子是一块未经雕凿的玉石,将来必成大器,从而成为佛门龙象之才。老师公开始系统地为他传授儒学文化,再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启蒙。一部系统的中国文化从来就是互相圆融,相互贯通的,无论是儒教、佛教还是道教,在很多问题上不过是触类旁通殊途同归,而在伦理上,却是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各自有各自的风采。
石点法师深明其理,所以,他要让仁德好好读几本古书。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乐乎。”(《论语》)
“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金刚经》)
在这个小庵里,师父和师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譬如师父说,仁德,做一个真正的佛弟子,必得要每天念佛,必得要学会参禅打坐。于是松琴师父每天都要教仁德在那只蒲团上双目微闭,双膝盘起,要做到不得有半点妄念生起。仁德想,师父的话也许是不错的,做一个和尚也许的确应该认真学会参禅打坐。然而师公却对这些不以为然,老人每天的功课便是读诗、写字、作画,此外便是与乡间的那些放牛的孩子们在山野上逗闹,与那些乡间的老人们在村头下棋聊天。他能把一部《论语》倒背如流水,能将一部《六祖坛经》讲得让人像听故事一样迥然入神。老人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树求菩提,如同觅兔角,总之人不能离开现实而去求佛。遇到师父在那里苦口婆心地教仁德如何如何“心无妄念,内息万缘”时,说只有这样才能了生脱死时,师公就说,生来坐不卧,死来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必文章做。松琴师父就哭笑不得地说,你还师公呢,你还师公呢。每逢这时,师公便学着师父的样呵呵地笑着说,你还师父呢,你还师父呢。这时便有了一庵的笑声,一庵的欢乐。仁德真是不明白,师父是念佛又参禅,师公却是既不念佛,也不参禅,两人怎么就走到一处了呢?他想,这大概就是缘分。
但不管怎么说,仁德在两位老人的面前倒是一点也不吃亏,他是既学了佛,又近了儒,还近了道。后来他师父就告诉仁德说,佛和儒,乃至道,原来都是不二的,只是人的心性不同,像石点师公那样悟性极高的人不多,所以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还是要认认真真地参禅,认认真真地念佛,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就像神秀大师所说的:“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匆使惹尘埃。”
作了小沙弥的仁德,虽然仍显得那样文弱,身材那样纤细,然而身体却一天天好了起来,“喉痨病”虽然在第二年春季又发过一回,但也不像在家时那么催人性命了。看着渐渐健壮起来的儿子,作母亲的也不再为日夜思念儿子而啼哭,她只在心里暗暗祈祷,愿佛力加被她的德海,让儿子认真做一个空门中的大德能仁之士。
在江浙一带寺庙里,经忏佛事不仅是当地信众十分推崇的佛事活动,同时也是寺庙的主要经济来源。太慰庵当然也不例外,而在这方面,又是他师父松琴长老的拿手好戏。
除了读书,读《金刚经》,仁德开始跟在松琴师父后面学做一切佛事。《瑜珈焰口》、《梁皇宝忏》乃至系念、普佛、水陆法会等,必要样样学会,师父说,只有这样将来才能独立支撑一座寺庙,做一个合格的僧人。而对此,他的石点师公却不语,似乎他老人家并不主张一个出家人必须学会经忏佛事,却也不反对仁德所为,一切都得去尝试,佛门中不舍一法,换成人家外国人的说法,那就是: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小沙弥,似乎不必同他细究太多的道理,而一旦他学会自己把握自己之后,他会明白自己究竟该怎样不该怎样。
短暂的幼学生涯,转眼即逝。现在,站在人面前的这位小沙弥已经剃去了满头的黑发,他修长的身材,光净的头皮,再穿上师父为他特意缝制的青色僧袍,显得那样英俊、潇洒,走起路来更有一股飘然脱俗的独特风姿。
现在,他再也不是对一切寺庙生活都新奇,都要问个为什么的天真孩童了,披着灰色的僧袍、光着发亮的头顶,仁德时时都处在一种沉思默想之中。碰到有熟人问他:“德海,你为什么出家?”他便回答“不为什么。”人家便认为他是在搪塞人家,或者说,这个年轻的小沙弥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家。
的确,当初他被母亲送到太慰庵来的时候,他确实是懵懂无知的,而现在,他却早已明白了人生的许多道理,然而正如佛经所说“不可说,不可说”,不是“不可说”,而是那许多空灵玄妙的佛理,不是有限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啊!
石点师公已经老了,他再不能当担导师的重任了。
老人说:“仁德,你跟我这么多年了,应该到外面去见见世面了。”
“到哪里去呢?”仁德也确乎觉得,太慰庵太小了,他应该到外面参学走访。但他又觉得舍不得离开师父师公:“师公,您老了,我不能离开您。”
师公又说:“古人说得好,宁在大庙睡觉,不在小庙办道,要成就一番事业,你还是去大寺庙为好。”
话虽这么说,但仁德并没有离开师公师父,而石点老和尚自然也是舍不得这个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徒孙离开一步,这样,仁德在太慰庵一直住到21岁这年。
1948年三月初六,南京古林寺开坛传戒的消息传到太慰庵来,仁德的心思开始漫涨开来,他想自己出家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他不能总是做一个戒外的沙弥,他该是到了求受三坛大戒而成为一名真正比丘的时候了。
石点师公似乎也看出了仁德的心思,师公说:“仁德,你能终生不被尘缘所染吗?”
“我感到一切的尘缘都已尽了,我觉得我可以求受三坛大戒,做一个真正的比丘了。”
“那么,你就到古林寺求戒去吧,所有的宿因都现眼前,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比丘的。”师公抚摸着他的肩头说。
松琴师父早已默默地为他准备好衣钵,于是,仁德拜别师公师父,拜别了生活长达十年的太慰庵,前往六朝古都的金陵南京,准备求受三坛大戒。
轮船载着各种乘客,在浑黄的江面上逆水而行。长江沿岸的柳林,于雾霭中时隐时现。同船的还有另几位年轻同参,也都是赴南京古林寺求戒的沙弥。大家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踌躇满志地谈论着各自的理想和抱负,引得船上人都朝这群灰袍光头的青年僧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仁德很少说话。他缺少的也许正是那种不可一世的张扬,他忧虑而多思的性格使他总是处在静虑之中。
他对佛教的前途,也许并没有那几位年轻同参那样的乐观。石点师公说过这样的一则典故:当年轻的加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坐在菩提树下将要成道的时候,无数的魔道纷纷施用种种魔力想动摇这位悉达多太子的道心。他们意识到,一旦释迦牟尼悟彻大道,这天下将再无他们魔道的生存之地。他们施放毒箭,毒箭在释迦牟尼的莲花座前纷纷折地;他们调动千千万万的魔军,这千千万万的魔军在释迦牟尼的威仪面前纷纷后退;他们又请来无数的魔女,妄图撼动释迦牟尼成佛的心志,而那些魔女在这位佛祖庄严而安祥的静坐中自觉到无比的丑陋。于是魔道们咬牙切齿地说:释迦牟尼,许多年后,我们要让我们的子孙穿你的衣、吃你的饭、毁你的道……
自从汉明帝永平十年,古印度僧人白马载经东来,从而开始了中国佛教的漫长历史。又经过许多年佛法的兴盛之后,佛教终于又转向了衰弱时期。无数的大师们经过无数的努力,仍然无法挽救佛教衰弱的颓势。贞观十九年,唐僧玄奘西行求法归来,在洛阳会见了唐太宗。在回答太宗关于当前佛教所处的态势时,玄奘说了八个字:“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是佛教处在最上升时期的实际状况。一千多年过去了,社会生活向日渐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各种意识形态不断涌现,人们再也看不到当初的那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鼎盛局面了,佛教,当不可避免地受世俗化的影响。人们不得不承认,佛教的黄金时代从此是一去不复返了。
正因为如此,重振佛教,令正法久住人间便成了无数佛门大德的奋斗方向。而对于一个投身于这一特定时期佛界的青年来说,最切实可行的是:一切从自己做起吧!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师公写给仁德的一句座右铭,仁德便时时将这句话提起心头。
“镇江就要到了,请大家做好下船的准备!”轮船上开始通知即将在镇江码头下船的旅客。
“呵,金山寺就要到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位沙弥一同挤到轮船的一侧,等着远瞻这闻名中外的江中第一寺。
忽然,从江那边窜出一股浓黑的烟雾。轮船这时在江中拐了一弯,人们分明看到那窜出浓烟的所在,正是被称作“江中第一寺”的金山寺。金山寺正在被大火吞噬着,一场可怕的劫难,正降临到那座著名的佛寺里。
人们惊叹于这场大火,而这几个佛门弟子,更被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方才的踌躇满志没了,每个人的心头却罩上一层浓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