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小时候与伙伴们玩的筑堤坝的游戏,现在,他和他的弟子们已经与全国的军民一起,真正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心的堤坝。
瓢泼的大雨没日没夜地下着,老天爷像是同谁较着一股劲,将积攒了一个春天的雨水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尽数浇到这片大地上。江河满了,湖塘满了,稻田满了,沟垅满了,然而老天爷像是仍没有耍足它的犟脾气,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
巍巍九华笼罩在一片迷离的雾气之中,古老的寺院里到处是一股湿漉漉的水气,空气中游漫着厚粘粘的霉烂的气息。
雨总是让人陡生一股怀旧的感觉,从午睡中醒来,仁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时的情形。那时候,每逢这样的雨季,他们这些小孩子们总是喜爱奔跑在大雨里,他们叫着,闹着,在村前屋后围起一条条“堤坝”,筑起一条条“河流”,然后他们在自己的“河流”里放飞着小小的纸船。突然,他们的“堤坝”由于经受不住越来越猛烈的水流,在某一处轰然垮塌了,于是,他们叫着,手忙脚乱地去堵那条“堤坝”,或是重新再筑一条新的“堤坝”。那时候,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他们那里知道正当他们玩得开心的时候,大人们正在河岸渠旁为堵住那肆虐的洪水而没日没夜地苦干着,为被淹没的稻田而发出揪心的叹息。
一个小和尚轻轻地推门进来,小和尚将一迭报纸放到他的案桌上,接着就心事重重地站在窗前看屋外的大雨。他打开一份报纸,那头版醒目的照片是一张军民团结抗洪图。溃塌的堤坝,喷涌而出的洪水,然而却冲不垮抗洪战士那钢铁般的身躯……,尤其是那张被洪水冲刷着的年轻而坚毅的脸,久久地定格在他的心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小和尚突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忽然想起最近一些日子小和尚一直心绪不宁的样子,他甚至为了一份错送来的文件而批评过这个一向办事干练的小和尚。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小和尚的家,正是在长江南岸的一个小村子里,他的家该没有遭水淹吧?
他唤过小和尚,说:“我记得你的家是在长江边上,这埸大水,不碍什么事吧?”
小和尚扭过头来,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家里几天前就来信了,田,都淹掉了……”
雨还在下着,间或着是一道道雷鸣电闪。丈室里长久地处在一种静寂之中,空气中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厚重和压抑感。
“你要不要回去一趟?”
“不要,”小和尚说,“我已经给家里寄去一点钱了。”
仁师随手从香袋里掏出一迭钱来,说:“这点钱,给你父亲寄去吧。”
“不要……,”小和尚拘谨地说,“你的钱,是居士供养你的,我要了不好。”
“拿去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停了停,他又说:“你放心,这绝对是我私人的钱。”
“我知道,你从来都公是公,私是私。”小和尚记得,有一年一批美国的进香团来,美国客人在做完他们预定的功德之后,又另外呈上一笔虔诚的供养。美国客人刚走,大和尚立即让侍者将那只沉甸甸的红包送到大铜像办公室里。
小和尚说:“那是人家供养您老人家的。”
“什么你的我的,”大和尚一边用纸仔细地包起那笔钱,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吃着居士的供养,穿着居士的供养,钱对我不起任何作用?”
小和尚记得,这些年来,几乎每一次水灾,每一次地震,大和尚总要在发动佛协全体捐赠的同时,自己再另外捐上一份。大和尚那只随身而携的香袋里一般说来总会揣上数目不等的钱,遇到有孩子投到门上,诉说由于家庭的困境而不得不面临失学危险的时候,甚至遇到有患上急难病症的,遭了水火旱灾的,大和尚就会随手从香袋里掏出一笔钱来。更多的时候,是曾经熟悉的人找上门来,他们多半是为了某处希望工程而来,是为了某处突发性灾难而来,没等人家说完,他就会随手拿出一些钱来。有时候,他还没来得及等人把话说完,就将身边的钱给了人家。他身边的人说,您老人家总得弄清来人的底细吧,怎么就这样随意掏钱呢?他说,人家好不容易找上门来,总会有自己的急事,何必让人家多费口舌。侍者拿出一本笔记本说,那总该有个记录吧。他又说,记个什么录?十方来,十方去,一个佛教徒,做这点小事,还想树什么功德碑呀?于是有人诙谐地把大和尚的香袋称作“十方来,十方去”。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正因了这埸大雨,丈室里难得地清静起来。大和尚又捧起那张报纸,专心地读了起来。小和尚发现,随着那雨的无休止的泼洒,随着大和尚手中那张报纸沙沙的翻动声,大和尚的眉结也拧得越来越紧。他放下报纸,闭目沉思长久,像是睡着了一般。终于,他抬起头来,开始不停地拨起了电话。不多久,随着一阵一阵的敲门声,圣明、慧庆、慧深、圣富、慧光、无垢以及甘露寺的果卓等,他所有的弟子都撑着雨伞浑身精湿地来了。这些正当盛年的僧尼们都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沐浴着党的宗教政策的阳光而走进佛门来的,如今,他们都是全山各大寺院的当家人,是九华山佛教的未来和希望。看着这些青春勃发的年轻人,仁师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和满足。
弟子们不知仁师突然在这样一个雨天将他们召来的目的和用意,他们相互交递着目光,好象在说,师父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
仁师让侍者给佛协的这些中层领导们每人泡上一杯茶,终于不急不忙地说起来。
“我今天请你们来,是要同你们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们今天冒着这样大的雨来真不容易,你们计算过这样的大雨下了多少天了吗?整整半个月了,半个月了,老天爷真是不讲理啊!”
弟子中有人在看表,他们的时间都是很珍贵的,他们希望师父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仁师注意到弟子们的表情,他知道他们整天都在为寺院里的事而忙着,接待客人,筹划寺院建设,给居士讲开示等等。但他也知道,他们中间不少人为中国的慈善事业、为希望工程做过不小的贡献。一座座希望小学的诞生,一栋栋教学楼的建立,一张张汇往灾区的支票,说明这些佛国的学子们已经将大乘佛教忘我利他的精神真正落实到了实处,落实到“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祖训上来。
他接着又说起来。
“这些年来,你们为社会慈善事业都做了不小的贡献,几乎每一次天灾人祸,但凡有人找上门来,你们都慷慨解囊给了人家极大的支持。在这方面你们都比我做得好,我要向你们好好学习。”
弟子们说:“还不是师父教育的结果,我们做得还不够,还要继续努力。”
还有弟子说:“师父做这些事向来不张扬,所以外人一般都不大清楚。但我们清楚。”于是弟子们一桩桩地指出师父所做的一切。有些事,他自己也记不住了。他觉得做了就做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吃过、喝过,也就算了,等到需要时,再去吃,再去喝,就是这样。
仁师满意地笑了,说:“大家都知道,我们九华山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能够迅速地得到恢复,除了国内外善信的布施,更重要的是依仗党所制定的宗教政策,还有各级政府部门的大力帮助和扶持。你们应该还记得,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不久,国家在财政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立即拨来专款,特别强调用于九华山各大寺院的维修;这些年来,我们的每一步发展,每一个工程,都倾注了各级领导的无尽的心血。这些日来我一直在想佛教所强调的报恩思想,报恩,首要者报国土恩,还有报父母恩,我们知道,对于佛教徒来说,我们的父母就是众生,就是全中国全世界的人民。这些日你们一定看过报纸了,听过广播了,看过电视了,对我们国家最近一些日来发生的事情都了解得比我清楚。就当前来说,就是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洪灾,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那么大的损失,一捧起报纸,一看到电视上那些在水里泥里堵漏筑堤的年轻战士,我这个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啊!”
弟子们似乎有些明白师父今天找他们来的真正目的和用意了,弟子们说:“师父有什么吩咐,就只管说吧。”
仁师看了看他的这些弟子们,终于深情地说:“现在,是我们报恩的时候到了。我知道你们各个寺庙都在进行扩建和改造工程,这些工程需要大量的资金,但是,现在老百姓遭了灾,老人在叹息,孩子在哭泣,他们需要我们,作为一名中国僧人,慈悲济世是我们的应有的情怀,这一次,我们要比前几次做得更好。”
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讲话。不等仁师的话毕,弟子们早就激动难耐了,其实他们早就有了为这埸百年不遇的洪灾捐款的打算,他们中间有的甚至早已悄悄行动了。屋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然而,屋子里却沸腾着一股春天般的热潮。于是,你这寺十万,我这寺二十万,他这寺八万、九万,不一刻,八十几万捐款很快落实到位。早有性急的弟子已经将电话拨到了池州地区赈灾办公室,行署的一位领导在得知九华山佛教协会再次为支援灾区而捐出八十万元的消息后,当即给九华山佛协打来电话,真诚感谢仁德法师所领导的九华山佛协对灾区人民的大力支援。
天渐渐黑了,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弟子们正要撑开雨伞离去,大和尚却拦住了大家,说:“今天大家替我这师父挣了面子,我也要感谢大家,所以,我今天要请大家吃一餐便饭,你们领情不领情。”
弟子们笑起来,说:“师父早该请我们一顿了。”
看着这些热情奔放的弟子们,他忽然又想起小时候与伙伴们玩的筑堤坝的游戏,现在,他和他的弟子们已经与全国的军民一起,真正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心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