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平常,越是平常的东西,越具备了高洁的品质。
1989年9月,大和尚结束了在美国万佛城的参访,随即匆匆返回九华山,为即将在那里举行的又一届大型传戒活动作周密的准备工作。这几年,大批僧青年涌进了佛门,几乎每两年,九华山就要举行一次大型的传戒活动。
这一天,前来九华山传戒活动担任尊证师的香港宝莲寺方丈圣一法师将一位黑而瘦的青年沙弥带到他的丈室里来。那青年沙弥进门后扑地便拜。大和尚说:“不用拜,不用拜。”并立即迎上前去,请客人上座。
“你认识他吗?”圣一法师说。
大和尚打量着这位黑而瘦的青年沙弥,然而他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他哪里知道,这位有着一副英武之气的青年沙弥正是前几年在香港和内地红极一时的著名影星,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中霍元甲的扮演者黄元申。只是大和尚从来不看电视,他又哪里能认出眼前的这位昔日的影星来?
“他出家了,这一次他来九华山,求您老人家的戒来啦。”圣一法师说。
“恭喜,恭喜,”仁师说,“您能收这样一位高足,是您老人家的福报。”继而又对垂手站立一旁的黄元申说:“你能皈依佛门,并拜在圣一老法师的膝下,也是你几世修来的缘分。”大和尚请圣一法师在沙发上坐下,也请黄元申坐下,于是,黄元申便腰板挺直,小心地坐在师父的身旁。
圣一法师的话题仍离不开他的爱徒,说:“他出家前总是记者追踪的人物,出家后,更是成了新闻人物。这几天他几乎不敢在公开埸合露面。有几台摄像机总是追着他转。”
黄元申笑了笑,好象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了不起啊!”仁德大和尚说,“那样一个知名的演星,说放下就放下了。可见缘分到了,任什么也挡不住的。”
“很多人不理解他,总是问他,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是不是爱情上出了危机,甚至还有人问他,你是不是又要拍什么关于佛教题材的片子了,是来体验生活的吧。”圣一法师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黄元申又笑了笑,好象在说,世俗的人们又怎么能理解佛法的不可抗拒呢?
仁德大和尚说:“可见人们对佛教的误解有多深,一般人总是以为佛门中消极,做和尚是逃避现实。他们不知道出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华严经》‘回向品’中说,已成菩萨道的人,要回向人间,由出世转为入世,为众生开智海,为人间开正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佛教。不过,每个人出家的因缘各有不同,黄先生的因缘也是很殊胜的吧?”因黄元申还没有正式得戒,所以大和尚仍称他为“黄先生”。
这期间,黄元申一直在悄悄打量着大和尚的丈室。丈室不大,地板上既没有地毯,也没有任何涂饰。粉白的墙上有几幅书法和彩色照片,其中一幅是二十年代中国律宗大师弘一的手迹,是隶书手写《心经》;另一边墙上挂着一幅虚云老和尚的黑白照片。虚云老和尚低垂着头,像是永久地禅定在他的世界里。他在想,这间丈室可真够简陋的啊,不过这正好,反而给人一种温馨而随和的感觉。
这时候,他听到大和尚在问他出家的因缘,于是他回答说:“我是从素食开始走上皈依佛门的道路的。”
大约是在七年前,在一次拍戏的时候,黄元申发现一位同仁总是以素食相伴,而他的戏却是需要他付出极大的体力消耗的。黄元申问他:“你总是素食,身体能行吗?”
那位同仁反问他:“你知道中国的武术什么地方最好?”
“当然是少林寺了。”
那同仁又问:“牛的力气够大的了吧,可牛吃什么?”
这是多么简单的问题,可是黄元申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他明白之后,忽然感到世界上有那么多看似复杂、实则简单的问题自己至今也没有弄清它的真正原委。于是他试着素食,没想这一素食,从此不仅改变了他的饮食结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心理结构。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他走进了位于大屿山下的宝莲寺,拜识了一代宗师圣一大和尚,进而认识了佛教,一旦因缘成熟,他即将太太和一双儿女送到了美国,于是他便拜在圣一老法师的门下,成为一名勇猛精进的沙弥。
“他很刻苦,”圣一法师说,“至少是比我刻苦。我过午不食,一日两餐,他有时却只吃一餐。”
“师父吃半斤,学生吃四两嘛。”大和尚风趣地笑着说,接着又问黄元申:“生活上习惯吗,我想你原来不会这么瘦。”
“很好,”黄元申说,“九华山风景很美,果然名不虚传,空气也好。我过去吃的苦太少,我现在要弥补。”
大和尚看出,他的话是真诚的,像自己年轻时一样,持午,打饿七,正是为了磨练自己与生俱来的心性。
大和尚突然说:“请你当沙弥头,好吗?”
“我
“一定能,”大和尚说,“无非是做一些有关沙弥的组织和召集方面的工作。”
“大和尚信任你,你就干嘛。”圣一法师说。
黄元申告退出门了,两位老人又继续交谈起来。
圣一法师谈到他晚年最宏伟的规划——香港天坛大佛。目前,天坛大佛已经由南京晨光机械厂浇铸成功,即将落座在大屿山上。这尊世界目前最高的大佛落成以后,将背对大海,面向大陆,以表达香港人民对祖国大陆的向往之情。而仁德大和尚也谈到他即将安奉在转轮宝殿里的丈六地藏铜像。巧合的是,九华山转轮殿的这尊丈六地藏铜像也正由晨光机械厂制作完成。
“真想到香港去看一看天坛大佛,”仁师在想,等到机缘成熟,我也要在九华山建造一尊地藏铜像。
“欢迎你去,我时刻恭候大驾的光临。”圣一法师说,“你不知道,我做这件事情,曾经引起许多的非议。有人不理解我,说佛教是主张无相的,而今你却耗费巨资,来建造这样一尊大佛,岂不是同佛理相悖?”
仁德大和尚笑了笑说:“是的,很多人不知道,佛教东传将近两千年以来,世界究竟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各种不同的认识那是很正常的。”
圣一法师想,到底是从那埸劫难中走出来的大陆僧人,其中的感受自然也深刻得多。于是他沿着仁德大和尚的话题继续说:“别的尚且不说,单就佛教来说,时至今日,当人们陶醉在所谓现代化的生活之中,当人们在欲望的潮头不知所以时,真正的佛教精神到底还剩下多少?只怕任其发展下去,若干年后,人们真是不知道佛为何物了。”
“我们不是世尊,我们没有释迦世尊那样的智慧和能量,况且世界已不是释迦世尊所处的时代,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如虚云老和尚所说的那样,生在末法,能供养一尊佛像,能护持一片伽蓝,当是无量的功德。最起码,我们能为佛教文化做一些贡献,方不至于白受了居士们的供养一埸。”
戒期圆满,和尚感到有些疲倦。他想好好休息一下。
中午,和尚刚刚休息,听到丈室门外传来人声。他打开门,原来是几位外省来的新戒。戒期结束,他们就要回到自己的寺庙里去了。临行前,他们想来与他们尊敬的大和尚告别,顺便求取大和尚的慈悲开示。有几位则想留下来,准备进九华山僧伽培训班学习。他们也想征求大和尚的意见。
“走也如法,留也如法,一切随缘。”大和尚慈祥地看着这些年轻的学子说,“愿菩萨的慈光普照你们,祝你们早成佛道。”
“谢谢大和尚,”一位操东北口音的新戒说,“临走前,我们想请大和尚慈悲开示。”
几位年轻人齐齐地跪在地上,虔诚地期待着这位受人尊敬的大和尚,等待大和尚的慈悲开示。
“讲什么呢?”大和尚安然地坐在那张藤椅上,习惯地将双腿盘起,说:“在几十天的时间里,你们圆满得戒,向你们表示祝贺。如果要我再说什么,我只能说,从今以后,你们再也不是沙弥、沙弥尼了,而是一个受人尊敬,受人天供养的比丘、比丘尼了。以后,你们要以戒为师,护戒如护自己的眼珠。只有这样,才能荷担如来的大业,才能真正不负你们在戒坛上的庄严誓言。”
大和尚慈爱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年轻佛子,他发现,他们当中有的人裤腿扎得不够如法,有一个新戒坐在那里的姿态也有些散漫。于是他接着说:“一个接受了三坛大戒的比丘,便也成了人天师范,是居士亲近佛教的直接偶像。我们的行、住、坐、卧是否端庄,我们的一言一行是否如法,乃至我们的僧装是否整齐,都直接影响着居士的佛教信仰。所以,我希望你们要从小事做起,从当下做起。”
几名新戒当即意识到自己的僧装不够整齐,意识到自己的坐姿不够端庄,他们的脸红了,于是,他们立即扎紧了裤腿,坐正了身子。有几位发现大和尚长时间地双腿交迭跏趺而坐,近七十岁的人了,然而那双腿是那样柔贴,那样和顺,他们开始模仿大和尚。然而坐没多久,便觉得双膝酸胀,不得不放下了腿子。于是他们懂得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
一位戴眼镜的新戒说:“大和尚,听说你年轻时能够不倒单(整夜坐禅),你是怎样用功的?”
大和尚笑了笑说:“年轻时我跟师父学参话头,问念佛是谁。那时候寺庙里经常打禅七,一个禅七接一个禅七地打,禅堂里到处是警策的语录,所有的人都那么用功,那真是一种增上缘啊!人如果都像那时那样用功,生死早就了脱了。现在,年纪大了,加上公务缠身,很难再用什么功夫,尽管如此,每天我还是要坐几个钟头。出差在路上,我就持名念佛。”
“像大和尚您这样的人也持名念佛吗?”显然,这位好高骛远的新戒对持名念佛这一方便法门是持有偏见和疑义的。
“印光法师是持名念佛最积极的倡导者,甚至连弘一法师这样的律宗高僧也持名念佛。我为什么就不能持名念佛?虚云老和尚说,参禅念佛,都是随缘方便,行住坐卧,都是功夫。但是,对于一个年轻的佛子来说,无论是参禅还是念佛,都要一门深入。参禅要以无念为宗,念佛要以静念相继。”
“请问大和尚,怎样才能消除烦恼,是否有什么诀窍?”
“没有什么诀窍,一切只是平常心。”大和尚说:“平常心是道。”
“怎样能做到平常心呢?”
“得也平常,失也平常。一切只是随缘。”大和尚说。
望着眼前的这位海内外知名的大和尚,新戒们想,如果一个人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就,获得了如此崇高的地位,却仍能做到如此平易近人,如此朴实简约,这大约就是所谓平常心了吧。
又是那位戴眼镜的新戒说:“大和尚,您的生活是不是太俭朴了些。我们读阿弥陀经,西方净土世界那样华丽,那样美好,我听说一个人年老的时候,一定要美化自己的生活环境,使其与西方净土世界缩短差距。否则,就很难到达那个世界。”
其他几位青年都笑了起来,笑这位学子的迂腐,笑他的奇谈怪论。大和尚也笑了起来,说:“阿弥陀经的确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庄严美好的西方极乐世界图,那是佛针对末法众生的根性,引导众生的一种权巧方便,是一种随缘施教。佛要我们众生以娑婆世界的苦,去对照西方极乐世界的乐,让我们对这个娑婆世界生起厌离之心,不起贪着的念头。因为贪着是一切苦的因。人应该知道,这世上一切苦果,都是因贪欲引发。”
“我懂了,”那戴眼镜的新戒说。
大和尚舒心地笑了,他觉得这些青年都十分可爱,他们毫不隐瞒自己的无知,他们虚心好学,而一旦他们懂得了知识,掌握了真理,他们会认真地实行,去脚踏实地地做。
对于这些年轻的佛子来说,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午后。在祗园寺的那间素雅的丈室里,他们与一位大师共同讨论佛法,他们从大师的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平常心,什么是朴实雅洁。大师的一席话,真正使他们终身受用啊!
送走了那批年轻的新戒,一群来自美国的华人信众来到祗园寺丈室,他们希望能求见仁德大和尚。大和尚接待了他们。
这一群炎黄子孙,虽然他们几辈子都是生活在西半球上,但是,他们骨子里的中华民族的热血使他们时时刻刻都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在那个完全欧化的家庭中,一件最珍贵的物品就是一尊祖先传下来的中国古代的铜佛。那是他们家族世代相传的信物,也是他们赖以皈依的偶像。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们说英语,他们投资债券、办公司、挣钱,回到家里,他们说汉话,念佛,只当这时,他们的心里才会有一种踏实感,才会感到自己的确是一个中国人。现在,他们终于回到祖先居住的土地上来了,回到他们日夜向往的地藏菩萨的道埸,他们那种内心的激动,真正是难以形容。
他们虔诚地匐伏在大和尚的面前。他们当中有的是大和尚在美国时相识的,有的是第一次见面。今天,他们飞过大西洋,飞过千山万水,终于来到菩萨的道埸。真不容易啊!
“不用拜,不用拜,”大和尚谦逊地迎上前去,“快起来吧,你们都一路辛苦了。”
“看到师父,我们真是高兴。”一位女居士说。不久前大和尚到美国弘法的时候,她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了师父。从那以后,她便发愿,一定要到九华山来,亲眼见见她心目中尊敬的师父。
“我到美国的时候,你们很多居士热情地招待我,陪我参观。我还应邀你们家里去作客。太谢谢你们了。”
“那是应该的。欢迎师父以后经常到美国去弘法。”
大和尚问:“你们在山上生活习惯吗?”
“很好,就像在家里一样。”
“这几天就像小时候过节一样,心情特别愉快。”
这些来自美国的居士与他们尊敬的师父愉快地交谈着,他们问如何念佛,他们问如何参禅,他们问怎样才能消除心中的烦恼,他们问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放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晚霞透过那面大玻璃窗射了进来,丈室里笼罩着一片祥瑞之光。
一位居士提出希望能得到大和尚一幅墨宝,他说他的祖父珍藏了许多中国书画家的作品,祖父年纪老了,不能再来中国,老人在他临来中国时,嘱咐他一定要讨要一幅仁德大师的书法墨宝。
大和尚说:“我的字写得不好,我也不大为人写字。”但是,为了那位远在美国的老人,大和尚还是让侍者拿来了文房四宝。侍者为他铺开宣纸,大和尚轻轻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清秀的楷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金刚经》上的句子。年轻的侍者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和尚为人写字,他没想到大和尚的书法会这样清秀流畅,这样雅洁端庄。侍者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平时他读过不少当代书法家的作品,但是,比起那些浮躁的书法家来,大和尚的字在流畅中更显出一种脱俗之感。
这一写开来,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每一个客人都想得到一幅大和尚的墨宝,大和尚当然也就一一地满他们的愿。他写了一幅又一幅,直到侍者怕他累了,不得不出面干涉,他才不得不收住笔锋。
斋堂里通知用饭了,大和尚请这些美国客人与他一同进餐。
圆桌上一碟豆腐,一盘干笋,几样小菜,一盆清汤。大和尚说:“不知道你们要来,所以没有准备,只好随便吃一点了。”
这些美国客人没有想到,大和尚平常吃的就是这样简单的饭菜。然而他们看到大和尚津津津有味地嚼着这些平常的饭菜,他们也顿时感到,这是一次平生以来最香甜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