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必得有自己的特色。佛教的根在中国,佛教的希望也在中国。
如雷的暮鼓在祗园寺大殿里舒缓有致地敲响,声声晚钟更将一种幽远和宁静带给喧闹了一天的九华圣境。
客堂里的师父们正在清点帐册,这时,从台阶下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年轻人走进客堂,便双手合十,说希望能亲近仁德师父。
知客师说:“你与师父认识吗?”
“当然,”年轻人说,“我们早就认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知客师相信年轻人说的是真话,但知客师说:“师父明天要出访日本,现在已经休息了。请改日再来吧。”
年轻人急了,说:“可否请法师代为转告一下,就说赵有志想拜望师父。”
年轻人急切的表情使知客师感动了,知客师掀开丈室的帘子探头朝里看了看。
原来仁师并没有休息,这几年来,自走上佛协领导岗位之后,他自觉所说的话实在是够多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当初那“无语”的禅训。在这样的结果下,他的禅定功夫,也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许多。这是何等危险的事啊!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每天只要有时间,他都要重新提起一个话头,免得让那得之不易的功夫被繁杂的事务搅乱。这时,他刚刚从禅定中醒来,似乎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于是慢慢地放下腿子,问道:“是找我的吗?请他进来吧。”
赵有志欢喜地走进了仁师的丈室,他学着居士的样,双手合十侧立一旁,说:“师父还记得那一年在双溪寺您给我的开示吗?我是赵有志。”
仁师也终于认出了他,认出了当年那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
“啊,你都变得快让我认不出来了。现在好吗?”见到他欢喜的年轻人,仁师总是有着说不出的兴奋。
“师父,那一年我听了您的开示,真是胜读十年书,正好第二年粉碎四人帮,我经过一番努力,考取了南京大学哲学系。刚刚毕业,分配在附近一所专科学校当老师。”
“真好啊,学哲学,那一定对佛教有相当的研究喽?”
“我学的正是宗教专业,这次来,就是向师父汇报来的。”赵有志说着,将一摞杂志放到了仁师的面前。看着这些杂志,仁师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他打量着赵有志说:“怎么样,已经成家了吗?”
“是的,爱人也在同一所学校教书。”
大和尚戴上老花镜,开始翻阅那些杂志,他发现虽然其中的一些文章是直接对佛教现状进行分析以及对有关佛教思想的加以阐述,但大部分文章从文字上看似乎与佛教并无多大的关联。赵有志注意到大和尚的疑惑,于是说:“师父是认为应该多写些直接跟佛教有关的文章吗?”
“呵,那倒不,”大和尚合上杂志,“文字,不过是表相的东西,就像天上之月,用什么方式称呼它是其次的,重要的是你指出了它发光的内涵。”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古林寺求戒时说过的那段话。现在看来,对于很多尚不清楚月是何物的人来说,手指的存在是必要的。他望着赵有志,感叹着:人才难得啊!
“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过的一句话,你说,如果有一天佛教需要你,你会义不容辞。”
“是的,我希望能为佛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听师父的吩咐。”
“会有你事情做的,”仁师给赵有志泡了杯茶,说:“我现在先透给你一个尚未公开的秘密,山上即将创办一所佛学院,九华山佛学院,你愿意在佛学院兼任客座教授吗?”
赵有志兴奋地说:“太好了,只要师父信任我,我一定尽心尽力。”
第二天,大和尚启程前往一衣带水的岛国日本,作为期十天的友好访问。
上海虹桥机埸,一架银色的飞机滑离跑道飞向空中。舷窗外的房屋田舍渐小,飞机钻入云层,这时,一缕灿烂的阳光照进了机舱。机身下,那如絮般的白云在变幻着,忽如高山,忽如大海,忽又如摩幻中的天国,那海市蜃楼般的奇景真正令人目不暇接。
第一次乘飞机的感觉是新鲜的,而第一次飞往一个异邦的感受更是让人激动不已。仁德大和尚一边欣赏着窗外的奇景,一边在想,日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国家?日本的佛教,与中国的佛教到底有哪些不同之处?日本佛教到底有哪些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
日本,这个与中国一衣带水的岛国,它的历史和文化与古老的中国一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中日两国僧人之间的友好往来,更是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
唐代,中国僧人鉴真曾历经千辛万苦,六次东渡,终于将中国佛教文化、医药、艺术等传播到日本。公元758年,鉴真在日本率众开写大藏经五千余卷,收藏于日本奈良唐招提寺,从而开日本佛教写经的历史。与鉴真差不多同时代的日本真言宗大师空海和天台宗开宗大师最澄则也以同样的精神,于唐贞元二十年泛海入唐求法,最澄和他的弟子义真于当年九月到达明州,并转赴台州,学习天台宗教义。
唐会昌元年和四年,日僧惠萼两次来中国求学,大中十二年,惠萼在朝拜五台山时得观音圣像一尊,由明州航海准备带回国内,船行至普陀山时遇风浪不能前行,他便下船奉像在普陀山结庐供养,从而开创了中国普陀山观音道埸。
以后历代历年,两国之间佛教往来经常不断。
1973年中日两国恢复邦交正常化以来,两国僧人间交往则更加频繁。
这是1986年12月1日,几个月前刚刚举行过方丈升座大典的仁德大和尚与普全长老应日本佛教辨天宗宗务总长大森慈祥先生的邀请,前往一衣带水的岛国日本,进行为期十天的参观访问。
经过几个小时的空中飞行,飞机缓缓降落在日本的大阪国际机埸。早已等候在这里的日本佛教辨天宗宗务总长大森慈祥先生以及田中祥量先生迎上前去,同中国僧人热情握手,相互问候。接着,在主人的安排下,仁师等乘车向辨天宗总部驶去。
高耸的楼房,明净的街道,再加上穿梭如织各行其道的汽车,组成了大阪市内的全部风景。虽然车流滚滚,但是,却听不到一丝噪声。这里极少有堵车的现象,没有横穿马路的行人,日本的公共交通,的确是达到了高度现代化的程度。
在日本,仁德大和尚一行下榻处是辨天宗本部的参笼殿内。
参笼殿,如其说它是一座佛殿,不如说它是一座艺术的行宫。它的梁柱,它的殿墙,都一一呈现出一种未经雕饰的本色,显出一种质朴之美。殿内四周是大块的草坪,是簇簇鲜花,是小桥流水,是一处处供休憩的优美山庄。怡人的环境,的确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这是日本佛教最具特色之处,也是日本寺庙与中国寺宇的不同之处。在高度现代化的日本人看来,寺庙不应只是僧人独有的处所,它应该是一处花园,一处人类精神的花园。就像人们需要一片绿地,需要一缕清风一样,人们需要寺庙,需要佛教这一人类精神的家园,以抚慰那被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弄得有几分疲倦的心灵。
然而,对于一个中国僧人来说,到底让人感到缺少一些什么。没有高大雄伟的佛像,没有高焚的檀香,没有高雅素洁的僧袍,没有虔诚跪拜的香客。没有了这一切,还能不能算是一座寺庙呢?他不知道。多少年了,这位来自九华山地藏道埸的大和尚习惯了金顶飞甍,习惯了晨钟暮鼓和早晚功课,习惯了一日三餐的净菜素食,习惯了抑扬顿挫如诉如歌的梵贝
当天晚上,日本方面在辨天宗本部大厅举行隆重的欢迎宴会,出席宴会的不仅有辨天宗及其他宗派的重要人物,日本众议院议长原健三郎也到会致辞,对中国使者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宴会在随和的气氛中进行。会上,两国僧人冲破了语言上的障碍,畅谈两国人民的友好感情,介绍各自的佛教特点以及当前佛学研究的状况。
12月3日,是日本佛教水子神的一个重要祭日。水子神是日本人民普遍信奉的民间之神,据说他能超度一切孤苦的亡魂,使之免受地狱之苦。为了庆祝水子供养塔建造五周年,日本佛教界要在这一天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这也是中国佛教代表团应邀访日的主要内容。
这天一大早,中国佛教代表团在主人的陪同下来到水子供养塔附近的一所寺庙里。上午九时,悠悠的梵乐奏响了,参加祭祀活动的贵宾们随大森慈祥来参礼厅(佛殿)礼佛。幽远的“香赞”在大厅里回还往复。在这里,虽然各自的语言不同,但在唱颂中却有着相同的音韵和和谐的音律;宗派的不同,却并没有影响信仰的相互勾通。因为大家信奉着同一个教主,那就是释迦牟尼佛。佛教毕竟是一门不分国界的宗教,在这种回还往复的赞歌声中,两国僧人似乎再也没有了任何隔阂和界限。
礼佛既毕,中国僧人随大森慈祥等辨天宗主人进入水子供养塔开始举行祭祀活动。这是一座三角形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宽敞的祭祀大厅的上方,供奉着水子神。他沉静端庄,向人们发出慈祥的微笑。在他的周围,是一盆又一盆盛开的鲜花。又是参礼,诵经,为亡魂进行超度,愿他们早日从地狱的苦海中度脱而出,从而走向阳光,走向幸福,走向人类所共同向往的理想世界。这时,一群日本的小学生唱起了赞歌。那是一首日本味极浓的赞歌,听不懂它的真实内容,却好似日本民谣《樱花之歌》。那深沉、朴实的乡土基调,仿佛真将人带到一个如花似锦的境界之中。大约,这就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深情的祈盼吧。
接着,人们排着队,各自手捧一只精美的荷花灯,来到一条河边放送。缓缓流动的河水里,那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荷花灯渐渐地向远方流去,人们双手合十,目送着这些象征着幸福吉祥的荷花灯带着人们的真诚祝愿,向一个遥远的天国流去。
第二天,仁师等人又在主人的带领下参观万博公园也即日本民族博物馆。日本民族并不是一个健忘的民族,尽管日本的一些人总是要在教科书上抹去二战期间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战争罪行。在这个民族博物馆里,陈列着日本工业、农业以及文化、宗教等各个时期的各种实物,其中醒目处却也陈列着二战期间广岛原子弹爆炸所留下的种种痛苦的记忆。人们可以通过电脑,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全面了解日本民族艰难的发展历史。日本人很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设立在这里的自然博物馆是专为孩子们了解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而精心设计的。这些埸景让孩子们从小懂得如何去热爱自然,保护自然,怎样去维护世界和平,防止战争对人类和平环境的恶意破坏。
因为这一天是日本的星期天,所以来这里的孩子很多。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对身穿杏黄僧袍的中国僧人有几分好奇,但是,当仁师等人向他们报以微笑时,孩子们立刻也向中国客人双手合十,礼貌问候。
后来的几天里,中国代表团又来到高野山参拜唐代曾留学中国的日僧空海大师的道埸,接着又来到唐代中国僧人鉴真大师晚年栖息的唐招提寺和鉴真和尚塔。唐招提寺至今保留了中国唐代的建筑风格,而鉴真大师的漆像,在日本是被当作国宝来加以供奉的。每年的六月,鉴真大师的漆像向游人开放一次,据说前来烧香礼拜者络绎不绝,可见这位六次渡海,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地奉献于中日佛教事业的僧人受到日本人民怎样的尊敬。
十天的访问很快结束了,大和尚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日本的佛教学术研究的确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大批的学者参与佛教文化的研究,这是日本佛教发展的一个新的趋势。日本的学者铃木大拙先生结合当代人的心理特点,将禅宗这一不立文字的宗派与精神分析学、心理学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有机地结合起来,因而在日本的知识阶层得到了很广泛的传播。日本佛教与中国佛教最根本的差别就在于中国佛教至今仍保留着原始佛教的某些合理的形式,如僧装、素食、独身。这是中国出家僧尼所必备的基本条件,而其次才是五戒、十戒乃至俱足戒。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保证佛教超越世俗生活的本能和高拔的精神境界。而在日本,这些至今被中国僧尼所一直坚持的基本原则则早已不复存在。
在日本期间,仁师应日本朋友的邀请,即席挥毫吟诗书赠:
其一:赞水子供养塔
水深三千界,子孙传万代;
供众诸圣贤,养显觉灵来。
其二:参拜空海大师塔
万盏明灯照空海,塔墓巍然向天排;
古木参天览胜地,僧俗云集争朝拜。
其三:夜宿一乘院有感
夜宿一乘院,优雅天外天;
名山名僧集,皆同大觉仙。
其四:赞大森慈祥先生
大慈悲心为众生,森中财宝塑佛尊;
慈孝亲恩辨天和,祥光普照大地春。
12月11日,中国佛教代表团结束了对日本为期十天的访问,终于乘飞机回到北京。在北京,他匆匆拜望了赵朴老,然后立即返回九华山。
汽车终于驶过了五溪大桥,远处,那嵯峨的九华诸峰在如锦如带般的絮云中时隐时现。现在,他终于又回到家了,回到他日思夜想的九华。一切是那么亲切,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乡音,熟悉的九华人。他似乎从来没有感到,他与九华是那样贴近,他与这儿的一山一水是那样心心相印。五溪的水澄澈透明,正午的阳光照射在那一泓溪水中,水面上泛起一层细碎的银光。汽车开始爬山,更近了,那林木掩映下的甘露寺就在眼前了。他让汽车在甘露寺的山门前停下,他看到了那块挂在甘露寺山门前的简易的校牌:九华山僧伽培训班。
他走进教室,学员们正在上课,忽然看到大和尚走了进来,老师停止了上课,学员们全体起立,恭迎他们尊敬的法师的到来。
他看到了九华的僧人,他们剃着净光的头皮,身穿淡青色的中褂衲衣,他们的裤脚紧紧就就地扎在自己的腿肚上。这就是中国僧人,他看到这一切,他感到异常的亲切。他从心底里喜爱这些献身于中国佛教的年轻人。这,就是中国佛教的希望所在啊!
学员们知道他刚刚从日本回来,他们请他谈一谈访日的感受。于是他走上讲台,将他在日本参访十天的感受向学员们谈了起来。
学员们发现,大和尚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他们知道他平时说话不多,而且绝不高声,但是,今天,这位刚刚从日本回来的大和尚却慷慨激昂,话锋伶俐。他说,我们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佛教特色,佛教的根在中国,这是当前全世界佛教信仰者所共认的现实。中国有那么多的名山祖庭,中国的历史上曾出现过那么多的大德高僧,这是中国佛教长盛不衰的最根本的原因,也是中国佛教能继续沿着人间净土的方向不断前进的信心所在。社会正向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摆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面前的,不仅有经济的高度发达,人民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更有环境污染和种种精神危机,战争的阴云仍时时笼罩在人们的头上,人类的生存环境处于越来越恶劣的状态,人们在争取物质文明的同时,更呼唤精神文明的提高。现时期的中国佛教,不仅需要扎实的内容,同时也需要外在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