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仁德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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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是与非

吃,在那个年代竟成了大是大非的问题,而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这的确是大是大非。

在支左部队的干预下,后山乱砍滥伐之风总算平息下去了,广袤的山林,终于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然而那些见利忘义者却对仁德恨之入骨,有人公开扬言,要对仁师下手。有好心人对仁师说,不防君子,当防小人,希望仁德出门时要小心些。仁德笑了笑,他知道那些人不过是说一些大话,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恨和不满罢了,他们终归是能理解的。仁德照样出门,照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拥护仁德的毕竟是大部分,人都是通情达理的,没有人希望将祖宗留下的财富在一天内挥霍一尽。就这样,仁德被大家推举为后山佛教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在那个非凡的历史时期,人们将一副千斤重担放到了仁德的肩上。

一九六九年,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后山佛教大队的“斗批改”运动也越来越深入地开展起来,工作组再一次进驻到后山双溪寺。

工作组长老王是一位工人,他刚刚脱下工装,走出车间。他有着一颗朴实善良的心灵和率直粗犷的个性。他没有读过什么书,当然也不懂什么太多弯弯绕绕的理论,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受组织培养多年的老工人,现在,组织上派他来做这些僧尼的工作,他必须做好才是,否则,他对不起组织。

在那些日子里,老王同这些僧尼们一起开会,一起到田间劳作。有时候,他就睡在寺庙里,吃着同僧尼一样的伙食,真正做到了“同吃、同住、同劳动”。在长久的相处中,他发觉这些僧尼一点也不难处,虽然个别人性格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但大多数人都像他的工友们一样,爱说爱笑,爱打爱闹。有时候,老王在田间地头说起一个他在车间里听来的什么段子,一样能把这些僧尼逗笑得直不起腰来。

近一段时间以来,老王突然感到身子骨没有以前硬朗了,他总是感到没有力气,在地里干不到一会儿活,就有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他想,怎么变得这样娇气起来,是不是离开车间太久了?后来终于弄明白了,那是这一阵一直同这些僧尼们生活在一起,不沾荤腥的缘故。老王想,人哪能长期不沾荤腥呢?怪不得这些僧尼一个个骨瘦如柴了,不吃肉,又怎能长肉呢?不行,一定要改善他们伙食,即使我改造不了他们的思想,但一定要改造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身子骨吃得壮壮的,干起活来好有力气。

终于有一天,老王来到朱备街上,用刚刚发下来的工资买了几斤猪肉,兴冲冲地走到双溪寺里。

“老王你干什么呀,快别进来,快别进来!”一个小和尚见了,慌不及地去关寺门。

见此情景,其他僧人顿时都吓呆住了。这个老王是怎么了,难道他连自古以来僧人素食这样一个普通的道理都不懂吗?

“老王同志嘴馋了吗?快拿到山下老百姓家去烧吧,今天双溪寺的伙食没你的份。”

然而老王大咧咧地笑着,说:“我说你们这些出家人呐,何苦来哉,猪羊牛,还有鸡鸭鱼,不都是给人吃的吗?你不吃它,它还不照样让别人吃去了?人生一世,放着好日子不过,看着好东西不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又何必?”

“不行,不行,我们现在虽然是穿了小领衣,但长期养成的素食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我今天就是要请你们好好地吃一次饭,否则,你们的灵魂不仅不能得到改造,连身体也要垮掉。”老王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向寺里走来。

小和尚拦在门口,就是不让他进来,于是,一个要进,一个不让进,双方僵持起来。老王发火了,说“今天你们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我认为这是大是大非问题。”

“什么大事大非,不吃就是不吃,你总不能硬赶着鸭子上架吧。”

“你不知道我们是受过戒的吗?犯了杀戒,那是要堕地狱的。”

老王不懂什么赶鸭子上架,更不懂吃了肉就要下地狱什么的,此刻,他被拦在门外,呼呼地喘着粗气,脸上很有些挂不住的感觉,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平时看来温温顺顺的和尚今天竟然同自己明火执仗地对抗起来。

“怎么,你想对抗工作组吗?”情急中老王学着扣起大帽子来了。

老王的这一着起了作用,顿时,僧人们语塞了。

有人跃跃欲试,说吃肉就吃肉,只要不让去死,吃几块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有这样一则公案吗,说是某朝某代有一位皇帝,特别喜好与和尚交往。一天,他要请一位大和尚进宫赴宴,陪宴的除了文武大臣,还有皇帝娘娘。皇帝请和尚吃饭,当然都是一些素食,但偏偏厨师出错,上了一道茭白鹌鹑蛋。而那位娘娘不懂佛法,纤纤小手执起银勺将一只鹌鹑蛋亲自送到和尚的碗里,并且说:“师父请尝,这叫混沌乾坤,宫里一道名菜。”和尚正要说话,皇帝却先开口了:“既是娘娘盛情,和尚不可不食。”这可着实让那和尚为难了。吃了这蛋,显然犯了佛戒,因凡是蛋类,均属有情生命;拒而不食,岂不是违了圣意?正当席间大臣们等着看和尚笑话的时候,那和尚将那鹌鹑蛋夹起,说了一段偈子:“混沌乾坤一口包,内无骨头外无毛,老僧带你西方去,免在人间挨一刀。”说着,便将那鹌鹑蛋一口包下。人都说,这和尚真是个机智的和尚。

这时更有人说出另一则典故,说是前秦符坚欲攻打东晋。高僧道安闻听之后,便亲自进宫劝谏符坚,希望他能怜悯百姓苍生,不要与东晋刀戈相见,伐兵征战。符坚一心要征服东晋,又哪里听得进一个和尚的意见。符坚指着满席的荤腥说,你能陪我吃了这顿饭,我便不再发兵。道安望着席上的荤腥,内心激烈地冲撞着,终于想,只要是为了百姓苍生,纵然是被罚下地狱又会怎样。于是,道安真的陪着符坚吃了那顿难咽的午饭。但是,符坚出尔反尔,仍然率八十万大兵从长安出发攻打位于淝水西河的重镇寿阳,结果却大败而归。

但更多的人说,这不是强我所难吗?我宁愿被打成反革命,这肉是万万吃不得的。更有一些老僧尼们情绪激昂,他们大声疾呼,说这不符合毛主席的政策,不符合党的宗教政策。

老王有一股子牛脾气,这时索兴又抛出了一句更大更沉的帽子,老王说:“不行,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今天,可就看你们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了。”

谁能想到,吃,在那个年代竟成了大是大非的问题,而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这的确是大是大非啊。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仁德背着药箱从病人家回来了,问明了情况,仁德笑了笑,将老王拉到门口台阶上坐下,说:“老王同志,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心痛我们的身体是不是?但是你应该明白,我们这些长期素食的人,胃的功能已经同一般人不一样了,这不是革命不革命的问题,而是一个生理极限承受力的问题。就像北方人吃惯了馒头,让他吃大米饭,他觉得嘴酸得受不住;就像我们下江人,吃惯了甜食,让他像四川人一样咬辣椒,他不吃出一身大汗,吃得胃出血才怪。这道理,你懂吗?”

老王细心地听着,渐渐的,他脸上的怒气消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到底是多吃了几斤盐,同他们就是不一样,你这样一说我不就懂了?你听他说的,什么吃几块肉就犯了什么戒,就要下地狱什么的,这不是太玄乎了吗?”

不管怎么说,老王总算把那刀肉带走了,带到山下的老百姓家里去了。对于老王这样的好人来说,他一旦懂得了事理,他就会收回自己的意见,且不管这事理是哪样的事理。

工作组终于撤出了后山双溪寺,一九七三年春天,一些返俗的僧尼因无法适应家居的生活,陆续回到到了双溪寺里。这时候,后山生产大队约有僧尼七八十人,这七八十人中,除了少数年老体弱的,大部分都是一些青壮年。在当时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这支队伍的复杂性和不稳定性可想而知。一方面,返俗之风仍然盛行,另一方面,迫在眉睫的是吃饭问题。这时,身为后山佛教生产大队长的仁德强烈地意识到,必须生产自救,才能稳定住这支佛教队伍。终于有一天,在双溪寺的墙上亮出了一幅大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寺里吃闲饭”。这口号是农禅并重的回归,于是,人们又想起了那个被弟子藏起锄子就拒绝进食的百丈禅师,想起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古老禅训。一场轰轰烈烈的生产自救的热潮在后山双溪寺里悄悄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