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非得将这世上财富在一天之内享用一尽吗?
山,重重叠叠的大山,那茂密深邃的山林,曾经是我们的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我们从那片山林中走出来,从而走出了远古,走出了刀耕火种。那无边无际的大山啊,曾经是我们生命的摇篮,我们生命的故乡。那逶迤起伏的山峦,那潺流不息的溪水,曾经给了我们无限的灵感,为多少人创造了驰骋想象的艺术空间。
山,更是培育禅的基地和温房,一代一代的禅师,正是依托这无边的山林,让禅的幼苗在这里逐渐长大,从而折射出智慧的光芒。公元五世纪中叶,在北周的废佛浪潮中南逃的慧可选择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司空山作为自己的修习道埸,从此开始了禅宗的山林化倾向。禅宗的山林化,是中国佛教的一次空前的革命,它结束了中国佛教居无定所的行化生涯,从而一步步向集团化丛林化迈进,也一步步走向成熟,走向壮大。
中唐晚期,禅宗马祖道一禅师的弟子普愿禅师在池州南泉山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禅宗园林,在这座禅宗园林里,集结了数百名自耕自食的僧人。一次,当东西两堂僧人为了一只猫而争执不休时,普愿毅然斩杀了那只不幸的猫。僧人们从这刀光剑影中当即大悟:原来那被我们如此执着的对象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任何一件突然的事变,均可以在刹那间将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禅宗史上著名的“南泉斩猫”的公案。而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另一位叫大同的禅师则选择了在一千多年以后产生了辉煌的“桐城派”文学的江北桐城投子山作为自己的修习道埸。一次,赵州从谂禅师慕名来访。在山路上,他看到一个提着油壶,正准备下山卖油的老汉。当他得知这就是他早就仰慕的投子大同时,感到很是失望。他说,我很久以前即向往着投子山,没想到今天却见到了一个卖油的老汉。大同说,你怎么只见卖油老汉,却不见投子大同禅师?赵州问,如何认识真正的投子大同禅师?大同说:油、油!赵州明白了:只有通过从外到里,再从里到外的循环往复,才能真正完成对一件事物的认识过程。
也许正因为中国佛教与山林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才有了“天下名山僧占多”的说法,有了“无山没有寺,无寺不在山”的民间俗语。山,对于僧人来说,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然而突然间,一棵棵大树倒下来,一片片山林消失掉,它们化作人们的财富,化作人们欲望的食粮。山林开始哭泣,山林在一步步走向枯竭和死亡。但是人们不知道物极必反,不知道最后受到惩罚的恰恰是从山林中走出来的人类自己。
九华后山朱备的山林早在1958年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已经受到第一轮砍伐,现在,当“造反派”的铁拳将一切政府和制度统统打倒之后,人们又蝗虫一般浩浩荡荡地涌向了山林。于是,在那座原本寂静的山林里,再次响起一声声斧锯的轰鸣和一声声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
那震耳欲聋的砍伐之声再也不能使惯于清修的僧人沉寂下去了。
“是谁批准你们来乱砍滥伐的?你们知道这些树木长成这样需要多少年吗?”这时,“无语”的仁德再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走出屋子,质问这些无知的乡民。
人们感到很奇怪,这是什么年头了,砍几棵树还需要经谁批准?
他去与道友们商量:“大家是不是应该想想办法,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还是少管闲事吧,你也不想想我们都是些什么人?”道友们劝他说,“见而未见,闻而未闻。把你的功夫提起来。”
于是,他开始静坐于室,他希望自己能“端坐无念,寂无所寂”;他希望自己极力堵住“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扇大门,以防止“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的干扰。这是几十年里他修来的功夫,他对自己这起码的功夫相当自信。
然而,一棵棵大树轰然倒塌之声在山林间震响着,这巨大的轰鸣声震彻着整个山林,震彻着人的内心,这是令人揪心的轰鸣,该死的是,它毁灭人的道心,让人再无法静坐于室,无法保持“六根清净”——他几十年修得的道心啊!他终于走进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大门,问那些在夺权斗争中占据了高位的头头们:“后山的山林在遭到大面积的破坏,你们看到了没有?”头头们当然是看到了,但是,他们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他们的心思在“权”字上,他们为夺取更大的权力而忙碌着,他们无暇顾及那些呻吟的山林。
“所有的大德,没有一个是在山洞里获得开悟的境界的。”这是当初禅慧说过的话。是的,当山林在被无情地砍伐,当我们生存的空间在受到一日甚似一日的破坏,居然还能守在自己的一方“山洞”里安然修道,那道,还能是什么道吗?
在那些日子里,仁德整天奔跑在那片山林里,只要哪里有砍树的声音,仁德就出现在哪儿。他一遍遍地给他们讲道理,他说,你们知道祖先们种下这些树是为了什么?为了造福我们今天的子孙。在那些种树的祖先中间,一定也有孤寡老人,他们种下这些树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有现实的受用,但是,他们还是种下了这片山林,于是才有了今天的这一片浓荫。古人尚且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精神,今人反倒不顾自己的子孙,而只顾眼前的一点利益吗?人啊,非得要将祖先留下的财富在一天之内享用一尽吗?你们都是生在佛地,应该是懂得因果的。种下一棵桃树,必会结下一树的桃子,种下一地苦瓜秧,必会长出一地的苦瓜。今世背下的因果,来世是一定要报的。
有人似乎感动了,说:“师父,你劝住我们劝不住他们,只要他们不砍,我也就不砍了。”
仁德知道,在这个时候,依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阻止住这“蝗虫”般的砍伐大军的,政府没有了,法律没有了,现在,他只有去向人民军队求援去了。
他去找“支左”部队,他向“支左”部队详细地汇报了后山朱备山林被大片砍伐的严重情况。每天早上,他带上干粮,步行几十华里,来到部队的驻地,然后便开始了他的软磨硬缠。于是“支左”部队的方营长被这位和尚感动了,当即派出了一个连的军队,带着枪枝弹药镇守在山口要道。“蝗虫”们终于有所收敛,但是,他们坐在家里观望着那片越来越稀疏的山林,他们知道解放军是不会久留在这里的,他们等待新的时机,等待山林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后的财富。
果然,不久,解放军走了,“蝗虫”们又开始涌上山头,开始了更大规模的砍伐运动。仁德的心在滴着血,他的心在为这些山林而哭泣。他再次走进山林,拦住一个砍树的人,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干?”被问的人莫名其妙,说:“为什么?为了老婆孩子,你懂什么?”仁德说:“我懂的,我知道你们是为了老婆孩子,可是,你们将山林都砍光了,将来你们的孩子靠什么来过活?”“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那个人不再理会这个和尚,继续砍他的树去了。这时来了一个中年人,他知道就是这个和尚先是跑到公社革委会,接着又跑到部队那儿,目的就是阻止他们砍树,他恶狠狠地说:“和尚,念你的经去吧,否则,你不会讨好。”仁德说,山林都砍光了,将来大家又能讨什么好呢?
正在这时,从遥远的苏北传来一个消息:母亲病危,老人唯愿在最后的一刻见到心爱的儿子。
这巨大的不测,发生在这个令人心寒的年代里,仁德几乎是被这刺激彻底地击倒了。
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母亲更亲的人呢?母亲的一生,是辛苦操劳的一生。母亲几乎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在那间低矮的农舍里,母亲抚育了她的儿女,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一生,而将生活的苦难留在心间。母亲有着一切农家妇女的勤劳和俭朴,同时又有着一颗博大而慈爱的心。当年11岁的他第一次走进太慰庵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说,你怎样舍得将你亲生的儿子送去出家?母亲笑着说:“出家乃大丈夫所为,是多少世修得的缘分,我儿子若真能做得一个堂堂正正的出家人,那才是我这做母亲的福报呢。”刚出家那会,仁德免不了有些思家念母,每次回家,母亲总是严厉地说,你怎么不在庵里好好用功,然而他看出母亲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喜悦。那时候,母子俩围坐在一盏小油灯下,有着说不完的话儿。而到了他要回太慰庵的时候,母亲将他送到村头,绝不再说一句话,绝不多送一步路,以免他再思家。当他因依恋母亲,一步三回头时,却只见母亲毅然的背影。他知道,母亲也在思念他,母亲在默默地流泪,但母亲绝不要让他看见自己在流泪,以免将悲恋的情绪传导给他。
在这个时刻,他多想插上翅膀,飞到家乡,飞到亲娘的身边,但是,他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到处在响起武斗的枪声,到处都是纷乱的口号声,九华山与前港村,遥遥如隔千山万水。再说,这时候他不能离开朱备,朱备的山林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砍伐,他必须利用一切力量,千方百计地阻止住这砍伐的浪潮。
“文攻武卫”之风越演越烈,敌对的双方已经开始动用了枪炮子弹。于是,又一支军队开到了青阳县城。当这支军队开到青阳县城的时候,仁德再次带着干粮,冒着被“文攻武卫”者的流弹随时击倒的危险,一次次地来到部队的驻地……
后山乱砍滥伐之风终于平息下去了。然而从老家传来惊人的噩耗:母亲终于没有等到爱子的归来,撒手西去了。
巨大的悲痛像锥子一样刺扎在仁德的心中,他走进寺后的山林,对着茫茫苍天,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的悲痛有千万种,有哪一种比得上伤母之痛啊!现在,母亲魂归西去,而作为人子,却不能亲自去为母亲治丧行孝。母亲,请愿谅儿的不孝吧,儿将在心里为您一万遍地祈颂,愿您老人家转生安养,乘愿再来。
仁德想起人生的生老病死,想到了人世的无常,他决定为母亲诵三日《地藏本愿经》,为母亲的亡灵作一次超度。
人生有很多的苦因,但是,丧母,则是人生最大的苦因。他强按着内心的悲痛,捧出《地藏本愿经》开始小声地诵念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谴侍者,问讯世尊。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如是等不可说光明云已,又出种种微妙之音……
“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测度,不能得知。佛告文殊师利,吾以佛眼观故,犹不尽数,此皆是地藏菩萨久远劫来,已度当度未度,已成就当成就未成就……”
三日,《地藏本愿经》诵毕,仁德又接着诵《无常经》为母亲回向。
这几日里,仁德不出门,不言语,心中只有无尽的悲哀。他想母亲生下了自己,而自己却没有一天侍伴在母亲的身边,而今母亡,却又不能为母亲作最后的送别。母亲呵,请原谅儿子的不孝,儿子只能在这里为您诵经,愿我佛的无边法力引您到极乐的圣境,待莲华会上,母子们再重逢了。
他诵着《无常经》,觉得这是一部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极受用的经典。这部经典总说了人生的种种“不可爱”、“不光泽”、“不可念”以及“不称意”,那就是“老、病、死”三种法。这部经典文字优美,言辞悲切,而且经文只有三百字,诵念方便,容易记住,是一般学佛人最方便的持诵经文之一。他想等以后有条件,将亲自抄写这部经文,供养三界众生,令众生知苦得乐。
不久,“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兄长德业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青阳县朱备乡插队落户,并听从仁德的教诲。仁德从侄儿那里得知,母亲的逝世,兄长们操持得十分周全,再加上母亲平时乐善好施,周济众邻,虽然是在非常的年代,但母亲的葬礼操办得十分热闹,这多少给仁德悲痛的心中一丝安慰。仁德从侄儿处还得知家乡的一些其他消息。“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太慰庵也没能逃过那埸劫难,恩师松琴长老忧愤成疾,只怕难度过这一难关。这消息给仁德因母丧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理又一个新的打击。母丧而不能尽孝,师病却仍不能前往,这是人生多大的悲哀!于是他再为恩师松琴诵几日《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为师祈颂平安。
侄儿的到来,为仁德寂寞的生活添加了一些新的欢乐。他告诫侄儿说,一个人只有踏踏实实做人才是本分,既来插队落户,就当虚心向农民学习,认真改造自己,让自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侄儿听取了叔父的教诲,后来他回顾那一段朱备乡下插队落户的生活时说,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与当地农民的交往,尤其是叔父的言传身教,给我的一生都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